(四)商鞅在秦国的变法
孝公三年,伟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善之。甘龙、杜挚等弗然,相与争之。卒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为左庶长。⋯⋯十年,卫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十二年,作为咸阳,筑冀阙,秦徙都之。并诸小乡聚,集为大县,县一令,四十一县。为田开阡陌。东地渡洛。十四年,初为赋。十九年,天子致伯。二十年,诸侯毕贺。秦使公子少官率师会诸侯逢泽,朝天子。(史记卷五秦本纪)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公叔痤知其贤,未及进。会痤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 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痤屏人言曰:“王即不聪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痤召鞅, 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西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
孝公既用伟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愚者聞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 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兴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 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肯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 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 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敝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鬭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栗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藉。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子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令行於民幕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 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鬭,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
“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还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官庭於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关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帘王之业也。” 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卬。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 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赵良曰:“⋯⋯ 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 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峻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①,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权,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 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脇者为骖乘,持矛而操戟者旁车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巖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 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人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 “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史记卷六八商君列传)
魏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於商,号曰商君。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避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师傅。暮年之后, 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大强。⋯⋯孝公已死,惠王代后。⋯⋯人说惠王曰:“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且夫商君固大王之仇雠也,愿
① 原注:索隐,“左建谓以左道建立权威也。外易谓在外革易君命也。”
大王图之。”(战国策秦策一)
夫商君为孝公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教民耕战,是以兵动而地广,民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战国策秦策三)
秦孝公用商君,坏井田,开阡陌,急耕战之赏。虽非古道,犹以务本之故,倾邻国而雄诸侯。然王制遂灭,僭差亡度;庶人之富者累钜万,而贫者食糟糠;有国强者兼州城,而弱者丧社稷。(前汉书卷二四食货志上)
孝公用商君,制辕田,开仟佰,东雄诸侯。(前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 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
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八年而死,商君车裂於秦。(韩非子和氏)
古秦之俗,君臣废法而服私,是以国乱兵弱而主卑。商君说秦孝公以变法易俗,而明公道,赏告奸,困未作而利本事。当此之时,秦民习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无功可以得尊显也,故轻犯新法。於是犯之者,其诛重而必; 告之者,其赏厚而信:故女莫不得,而被刑者众,民疾怨,而众过日闻。孝公不听,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诛,而私姦者众也,故民莫犯,其 刑无所加;是以国治而兵强,地广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罚重,而告奸之赏厚也。(韩非子奸劫弑臣)
公孙鞅之法也,重轻罪。重罪者人之所难犯也,而小过者人之所易去也。使人去其所易,无离其所难,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无罪而乱不生也。一曰,公孙鞅曰:“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是谓以刑去刑。(韩非子内储说上)
秦人,其生民也陿阸,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阸,忸之以庆赏,处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於上者,非鬭无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荀子议兵)
应侯问孙卿子曰:“入秦何见?”孙卿子曰:“其国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汗,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於其门,入於公门,出於公门,归於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 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 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荀子强国)
今秦之地方千里者五,而榖土不能处二,田数不满百万。⋯⋯秦之所与邻者,三晋也;所欲用兵者,韩、魏也。彼土狭而民众,其宅参居而并处。⋯⋯ 其⋯⋯民上无通名,下无田宅,而恃奸务末作以处。⋯⋯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过秦民之不足以实其土也。意民之情,其所欲者田宅也,而晋之无有也,信秦之有馀也,必如此而民不西者,秦土戚而民苦也。⋯⋯今利其田宅而复之三世,⋯⋯然则山东之民无不西者矣。(商君书徕民)
秦孝公十二年,初为赋①。(通典卷四食货四)
秦孝公任商鞅。鞅以三晋地狭人贫,秦地广人寡,故草不尽垦,地利不尽出。於是诱三晋之人,利其田宅,复三代无知兵事而务本於内,而使秦人
① 史记秦本纪作“孝公 十四年,初为赋。”见前引。
应敌於外。故废井田,制阡陌,任其所耕,不限多少。数年之间,国富兵强, 天下无敌。(通典卷一食货一)
⋯⋯能得爵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商君书境内) 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
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避农则民轻其居, 轻其居则必不为上守战也。(商君书农战)
禄厚而税多,食口者众,败农者也,则以其食口之数贱而重使之,则辟淫游情之民无所於食。民无所於食则必农,农则草必垦矣。使商无得籴,农无得粜。农无得粜,则窳惰之农勉疾。商不得籴,则多岁不加乐;多岁不加乐,则饥岁无裕利;无裕利则商怯,商怯则欲农。窳惰之农勉疾,商欲农, 则草必垦矣。(商君书垦令)
奚谓轻治?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 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之谓也。故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 不如商贾技巧之人。苟令商贾技巧之人无繁,则欲国之无富,不可得也。⋯⋯ 食贵则田者利,田者利则事者众,食贵籴食不利,而又加重征,则民不得无去其商贾技巧而事地利矣。(商君书外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