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胜、吴广起义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
陈涉少时,当与人庸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荀富贵,毋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戌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 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白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 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 “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瞺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问令吴广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鸣, 呼曰:“天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 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戌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 “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 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斩。斩下,乃令符離人葛婴将兵徇斩以东,攻銍、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荣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除人邓宗徇九江郡。⋯⋯
周文,陈之贤人也,当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白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 ,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 止次曹阳二三月,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馀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到,军遂不战。⋯⋯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 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守陵君咎为魏王。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藏等相具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荣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荣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 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藏楚令尹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荣阳
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荣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銍人董緤、符離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隐,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碭,谥日隐王。
陈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吕将军走,收兵复聚,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 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 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碭,至今血食。(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
太史公曰:⋯⋯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曰: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馀郡, 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戌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 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 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於鸿门,会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 诸侯并起,豪后相立。⋯⋯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 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秦王足已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 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 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天下以定。秦王之心,白以为闗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馀威振于殊俗。陈涉,壅牖绳枢之子, 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
尊於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鉏棘棘矜,非锬于句戟长鎩也。适戌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契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 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墮,身死人手, 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二世⋯⋯重之以无道,坏宗朝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白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 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於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舆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