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

贾谊赋

（贾谊）为赋以弔屈原：“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弔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銛。于嗟嘿嘿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而]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监车。章甫薦履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①此咎！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飘飘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②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真煇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微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汗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鰝鰝兮，固将制于蚁蝼！”（史记卷八四屈原贾生列传）

贾生既以适③居长沙，⋯⋯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单于④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⑤兮，服集⑥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闻暇。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笑言其度。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请问于服

① 离，罹，遭受。下文“离儿尤”之“离”同。

② 瞝，音 chì，历观，周遊。

③ 适，同“谪字。

④ 单关，音 chanian，纪年在卯曰“单关”。

⑤ 施，音 í，斜。

⑥ 服，同“鵩”，鴞鸟，不祥之鸟。

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曹。淹数⑦之度兮，语予其期。”服乃叹息，毕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含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传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槃物兮，坱轧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且夫天地为鑪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搏；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列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①。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掴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或或②兮，好恶积意；真人澹漠兮，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兮若深渊之静，泛兮若不繫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游。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慸葪③兮，何足以疑？（同上）

武帝时的宫廷赋家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粱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具诸生同合，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粱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 “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日：“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间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惧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合酤酒，而令文君当鑪。相如身自著犊鼻褌，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巳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

⑦ 淹，迟缓。数，音 shùo ，急速。“淹数”，迟速。

① 品庶，物类众庶。冯，音 pní g ，贪。“冯生”，贪生。

② 或或，或东或西，心意不定。

③ 慸蓟，音 chài，ièi，心上有疙瘩。

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鸟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 “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于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

相如为郎数岁，曾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与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巳建之，不敢，乃著书，籍①以蜀父老为辞，而已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閒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鸟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於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街橛之变，而况涉呼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盖明者远见於未萌，而智者避危於无形。祸固多藏於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上善之。还过宜春官，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辞曰：“登陂陁之长阪兮，坌入曾①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谺。汨城習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塌菱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弥节容与兮，歴弔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负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侏。精罔閬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天子即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倦道，因曰：“上

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倦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倦意也，乃遂就大人赋。⋯⋯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

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底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

① 籍，通“藉”，借。

① 坌，音 bèn ，并进。曾，通“层”字。

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传）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吴王不用乘策，卒见禽①灭。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粱。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前汉书卷五一牧乘传）

（枚）臯⋯⋯上书北阙，自陈枚乘之子，上②得之大喜，召入见，待诏。臯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善之，拜为郎，使匈奴。臯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武帝春秋二十九，迺得皇子，群臣喜，故臯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受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初，卫皇后立，臯奏赋以戒终。

臯为赋，善于朔也。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蹵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臯。臯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又言为赋迺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故其赋有诋棋东方朔，又自诋娸。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前汉书卷五一，枚乘传附臯传）

武帝⋯⋯后得朱贾臣、吾的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臯、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令（严）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臯、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臯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与寿王见任用。（前汉书卷六四严助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