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精神

《史记》人物传记的最大特色是它的实录精神。后于司马迁不远的西汉刘向、扬雄,东汉的班彪、班固父子都认为司马迁的《史记》是“实录”。依照班固的解释,“实录”的意思,是“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 即照事实实事求是地直录。这里包含着认真对待历史实际的方法和态度问题。对于古代历史,“实录”是考订、选取、运用历史资料问题。而对于秦汉以来的近百年史,特别是汉代当代的历史,就不只是现成资料的摘录、移

写问题,而是面对现实,记录现实,这就不能不发生“忌讳”的问题。司马迁坚持了“实录”的精神。《史记》的人物传记,不为传统历史记载的成规所拘束,而按照自己对历史事实的思想感情记录。从最高的皇帝到王侯贵族, 到将相大臣,到地方长官等等,他固然不抹杀他们的神奇、光彩的一面,但突出的是揭露他们的愚昧、偏私、腐朽、丑恶以及残酷的压迫和剥削人民。最重要、最大量的一部分在于揭露汉代统治阶级的罪恶,其目的虽在于为封建统治者提供历史的借鉴作用,而他写的是实录,反映了真实的历史,是难能可贵的。

从实录的精神出发,司马迁所选的人物,不是取决于其人的官职或社会地位,而是取决于其人的实际行为表现。官为丞相的人,他不一定为他们作传。但却写了许多下层人物的传记,如游侠、商人、医生、倡优等,因为这些人都是有某些可取之处。人物选定了之后,就是具体的叙事问题。以人载事,叙述一个人生平事迹始终,这是司马迁的首创。人物无论大小,他的生平事迹总是很多的,又如何写呢?司马迁的笔法是,着重写其“为人”,并注意其“为人”的复杂性。如《平津侯主父列传》写公孙弘:“弘为人恢奇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又说:“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隙者,虽详(佯)与善,阴报其祸。”这个人是被汉武帝特别提拔作丞相的。这里可见作者注意写他的为人内外两方面。“弘为人恢奇多闻”,写为人表现宽弘奇伟,知识很广博。“弘为人意忌”,写其对人多有积怨,外宽内深,是写其心。又如《酷吏列传》写张汤:“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 “乾没”是空手得利的意思。这是写张汤为小吏时好用计谋以制服人的表现。下文又说:“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也。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则写其为大吏时为人颇为宽厚,有利于人。这些例证都可见司马迁写人物传记要写出其为人大体,并注意其复杂性。司马迁是不喜欢公孙弘和张汤的,但是写了他们的好处。概括言之,《史记》人物传记的最大特点,是真实性和倾向性的统一。过去有人说:“《史记》于叙事中寓论断。”①又有人说:“叙事不合参入断语,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称微妙。”

②他们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就是把自己的看法寓于客观的事实叙述之中,用事

实来表示自己对所写人物的爱憎态度。

如有名的《项羽本纪》,他同情项羽,以极其饱满的热情来写这个失败的英雄,即赞扬项羽勇猛无比,摧毁秦皇朝暴力统治的功绩和精神;也指责他沽名钓誉,头脑庸俗,胸无大志;批评他以粗豪自恃,无比残暴。所有这些都是通过项羽本人的事迹来表现的。在本传里,作者没有发议论,但他对项羽的爱憎态度于叙事之中是有显明的表示的。又如《伯夷列传》、《屈原贾生列传》等,写法比较特别,或则发舒孤愤,提出问题;或则略似后世作家作品评论。伯夷这个人,在战国时有很多传说,汉朝初年也有不少传说, 都赞美这个人,但没有具体的事实,给这个人作传,没有多少事可写。传说中有伯夷,为人清廉,司马迁为其作传,对那些不清不廉的有所借鉴,有所标榜。《屈原贾生列传》也是如此,事实也是不多的。这两篇传和其他的传不同,确是《史记》人物传记的变体。这和传主事迹渺茫或较少有关系,也

① 顾炎武:《日知录》卷六。

② 刘载熙:《艺概》卷一。

和作者对他们的遭遇同情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