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王充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及其对神学的批判
日丹诺夫在关于亚历山大洛夫西欧哲学史一书的讨论会上指出:“科学的哲学史,是科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及其规律底胚胎、发生与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既然是从与唯心主义派别斗争中生长和发展起来的,那末,哲学史也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王充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神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代,特别是白虎通义已钦定为神学法典的时代,因此,王充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正是与中世纪神学、特别是与董仲舒以及白虎通义的神学的斗争中生长和发展起来的。我们在王充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中看到他对神学的批判,同时,我们也在他对神学的批判中看到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这两方面在王充哲学思想中本来是联系着的,因此,我们在研究和叙述时也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在中世纪,宗教的批判,乃是一切批判的前提,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 “当谬误假手家神和灶神所为天国的说教已被驳斥之后,谬误在人间的存在也就暴露了出来”,“所以,宗教的批判,胚子里就是这苦难世界的批判, 宗教就是这个苦难世界的灵光圈”(黑格尔法律哲学批判导言,页三——— 四)。
和白虎通义同时代的王充的无神论,便是“对宗教的斗争,间接地是对以宗教为精神芳香的那个世界的斗争”,客观上反映出人民“对现实贫困的反抗”。他的予头正指向董仲舒和白虎艰奏议的神学。论衡一书中引来作为攻击对象的命题,大部分是可以在白虎通义中看到的。
如果说,三纲五常的封建秩序是借神学的世界观获得了永恒的圣光,那末,王充完全有理由从这种世界观作为批判的对象,并且就以这种世界观作为攻击的始点。因此,我们应该在这里考察论衡与白虎通义的“雨刃相割”, 并揭示其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的实质。
如前章所已指出的,董仲舒和白虎观集议诸儒以及亲临制称决的皇帝所持的世界艰,是以“天”为神,他们虽然提到“气”这一概念,但所谓“太初”,是与“天皇大帝太一”(五经通义)正相对应的。这些御用的神学家通过世界生成论而以极其暧昧的形式把“太一”偷运进来作为宇宙的创造主, 用隐蔽的走私的手法把神创造世界的过程描述出来。
“气”在他们的神学的世界观中,并不是物质的实体,而是神秘的精神。我们只要查看白虎通义论及“精神”“魂魄”之处,“气”的本义便可以清楚地看出。魂为少阳之气,魄为少阴之气,精为太阴之气,神为太阳之气。精神魂魄既然都是气,则“气”之神秘性就可以明白了。
王充对这一点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在攻击神学的世界观时,首先便针对着这一点,提出了一个光辉的反对命题,天和地一样,是“体”,而不是“气”。这一命题,在我们现在看来,可说是很平凡的,但是从历史观点看来,他的理论包含有这样的意义:(一)天地既然是“体”,它便显著地是物质,这就把神性的“天”还原为自然的“天”,根绝了“天”的感觉性,意志性,从而否定了它的神性;(二)天与地既然同为“体”,则就其物质性而言,无复有尊卑高下,这就打落了“天”之“尊”,消除了“地”之“卑”,客观上否定了封建秩序的理论基础;(三)天地既然是“体”,这就破除了“体”“气”的混淆,根绝了由“气”通往神的神秘隧道。王充从这些最根本的问题上对神学的世界观进行大胆的有力的狙击,他的论点正和白虎观奏议的神学针锋
相对,而绝不是无的放矢,他在立论上是审慎的,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界线的区划上是谨严的。
另一方面,王充也不否认“气”,而是把“气”从神秘主义的涵义中解放出来,重新赋予其物质的涵义。在王充看来,“气”从屑于“体”,“气” 是“体”所含的“气”,“体”既是物质的“体”,因此,这一物质的“体” 所含的“气”也是物质的“气”。气与体同为物质,其区分只在于有形与无形。在“气”的这一唯物主义的涵义中,王充同样采用了“阴阳”的范畴, 以阴阳为天地之气,即为物质的“体”的“气”;与儒书相对比,措词的形式有时虽同,而其实质别异,我们在考察白虎通义与论衡所共同使用的哲学范畴时,不能不考察其间的区别。我们知道,王充的时代,还远远不是封建主义神学的终结时代,不论从自然科学的发展来说,或从阶级斗争的发展来说,全新的世界观还没有可能提到历史的日程上来,因此,作为一个中世纪的伟大的唯物主义者来说,王充首先是古代唯物主义的捍卫者,同时,在与神学世界观的斗争中,王充也从很多的细节方面,发展了、丰富了古代的唯物主义。
我们再具体分析王充关于“天”的论题。他说: “夫天,体也,与地无异,诸有体者,耳咸附于首,听与耳殊,
未之有也。天之去人,高数万里,使耳附天,听数万里之语,弗能闻也。⋯⋯况天与人异体,音与人殊乎?⋯⋯使天体乎?耳高不能闻人言;使天气乎?气若云烟,安能听人辞?”(变虚篇)
“夫天,体也,与地同,天有列宿,地有宅舍,宅舍附地之体, 列宿著天之形,形体具则有口乃能食,祭食宜食尽,如无口,则无体,无体则气也,若云露耳,亦无能食。”(祀义篇)
“何以天之自然也?以天无口目也。⋯⋯何以知天之无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为体,土本无耳目。天地,夫妇也,地体无口目,亦知天无口目也。使天体乎?宜与地同;使天气乎?气若云烟,云烟之属,安得口目?”(自然篇)
这三段都反复申明:天是有形体的与地相类的自然,它没有耳目口鼻的感官,因而也不可能有任何知觉。这里,王充使用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天是体,天的神性便不能成立,如果天是气,天的神性也同样不能成立;假定天有耳目等感官,这种感官不能及人,假定天没有耳目等感官,天更不能及于人。这就从一切可能方面,用事实的参验,否定了天的感觉性、意志性与神性。
王充明确地规定了天的物质性,还进而力辩天之为体非气: “如实论之,天,体,非气也。⋯⋯秘传或言:天之离天下,
六万余里,数家计之,三百六十五度一周,天下有周度,高有里数, 如天审气,气如云烟,安得里度?⋯⋯案附书志,天有形体,所锯不虚,由此及之,则无恍惚明矣。”(谈天篇)
这一诘辩,是有所为而发的。第一,“天,气也”已经成了神学世界观的命题,儒者正是利用这一命题为天人威应预立根据。王充明白指出:
“儒者曰:天,气也,故其夫人不远,人有是非,阴为德害, 天辄知之,天辄应之,近人之效也”,否定天是气,正击破天人近而相应的虚妄之言。第二,把“天”明确地规定为“体”,“则无恍惚明矣”。由此可知,以天为气,转而为恍惚,正是神学世界观
由气而神的遁词,王充把这一遁词堵塞住了。
我们还看到,王充不放过任何机会来抓住庸俗的儒书所论证的原理,加以批判分析,同时也加以鞭挞。他说:“如说易之家,儒书之言,天地始分, 形体尚小,相去近也;近则或枕于不周之山,共工得折之,女娲得补之也。” 他一方面批判了这种在谶纬中常见的神话,另一方面也抓住了天有形体的论断,“含气之类,无有不长,天地,含气之自然也,从始立以来,年岁甚多, 广狭远近不可复计,儒书之言,殆有所见”。在这里王充仍没有展开自己的命题,而只是就儒书自相矛盾之处来反对儒书之虚妄,在道虚篇里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是生不死。”
这是深刻的、具有辩证观点的、光辉的哲学命题。我们且分两方面来考察。首先,天地作为具体的有形体的东西来说,它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含气之类,无有不是”,它是运动的,发展的,但作为整个宇宙的本身来说, 则是不生不死,无始无终。天地既无始终生死,所以它所含的“气”也同样无始终生死。在这里,王充的矛头正指向天地有始的神学世界观。他的阴阳无始终的命题正反对了太初为气之始的命题。其次,从无始终死生的整个宇宙与“无有不生,生无不死”的“有血脉之类”相对待而言,王充的矛头又指向灵魂不灭和生人不死的虚妄之言。恩格斯如下的话可以启发我们的理解:“生命总是和它必然的结果即死亡(死亡总是从胚胎形式包含在生命中) 相关联起来而被思考的。生命的辩证观无非就是这样。但是,无论什么人一旦懂得了这一点,便会摈弃关于灵魂不灭的种种说法。”(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页二五○)王充的这一关于生死的辩证观是他的无神论的最高命题。
王充把宗教的“天”还原为物质的“天”,也必然同时把目的论的“天” 还原为自然天道观的“天”,这就斩断了天人之间的感应。
这种天人感应,在两汉农民战争起伏之陈,正是借“天”的“符瑞”和“谴告”来装饰统治阶级的势力示威和权力再兴,以便用宗教的鸦片烟麻醉人民的政治意识,幻想由“天”的符瑞和谴告等现象引致政治盛世的到来。王充由攻击“天”的目的论而达到对符瑞和谴告的揭露,乃是极自然的逻辑途径。
王充为了击破唯心主义的目的论和神学的世界观,便标出了“自然”。他说:
“天之行也,施气自然也,施气则物自生,非故施气以成物也。不动,气不施,气不施,物不生;与人行异,日月五星之行皆施气也。”(说日篇)
“天之动也,施气也;体动,气乃出,物乃生矣。由(犹)人之动气也,体动,气乃出,子自生也。夫人之施气也,非欲以生人, 气施子自生矣。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为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自然篇)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予自生矣。⋯⋯或说以天生五谷以食人,生丝麻以衣人,此谓天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德也, 不合自然,故其义疑,未可从也。”(同上)
“夫天复于上,地偃于下,下气上蒸,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与知哉?”(同上)
“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物势篇)
“天地之性,自然之道也。”(寒温篇)
在这里,王充关于“自然”之义处处结合“气”来表述,这并不是偶然的。首先,王充的“自然”范畴是针对“故”范畴的日的论而批判的,而“故” 的目的论则是对世界的唯心主义的歪曲,因此,王充的“自”的自然观必须强调“气”的物质世界的基础:其次,王充的“自然”范畴是批判地撷取了古代道家自然天道观中的有价值的因素,但是,王充抛弃了形而上的本体“道”、而把“自然”与“气”结合起来,这就从唯物主义的观点上撷取道家的“自然之义”作为反对神学目的论的武器。
王充总的世界观是这样的,天地无非是物质的“体”,这种“体”是能“动”的,“体动,气乃出”,万物即由此发生。天地的施气,万物的发生, 都出于自然而然而不是出于“天”的意志,出于“自”而不是出于“故”。从这一根本原理出发,王充对四时的自然之序也一反白虎通义的神学说教, 例如他在自然篇说:“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是,秋不为成,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物自成藏。”从这一根本原理出发,王充更转入对“五行相胜”与“十二肖兽”之说的批判。
白虎通义谓“五行之所以相害者,大地之性。众胜寡,故水胜火也;精胜坚,敌火胜金;刚胜柔,故金胜木;专胜散,故木胜土;实胜虚,故土胜水也。”王充物势篇更详细地说到汉儒的“五行相胜”说的大意是:“天用五行之气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人用万物作万事, 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贼害,不成为用。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可炼金,金不成器;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之)气使之然也。”这种“天用”五行使万物相贼害的说法,是指“天” 为有意志的超自然力,故意设置下不可理解的网罗,让人们踏入这种网罗来顺天意。王充反对这种目的论,提出他的唯物主义的五行论。他说:
“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合之相亲爱,不当合五行之气反使相贼也。”(物势篇)
“天生万物,欲会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虵及蜂蠆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邪?且一人之身,含五行之气,故一人之行,有五常之操;五常,五行之道也。五藏在内, 五行气俱。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怀五行之气,辄相贼害;一人之身,胸怀五藏,自相贼也?一人之操,行 (仁)义之心,自相害也? 且五行之气相贼害,含血之虫相胜服,其验何在?”(同上)
从这里,便由“五行相胜”的批判,折入了“十二肖兽”相胜论的批判。汉儒的“十二肖兽”相胜论的内容,大意是说:
“寅,木也;其禽,虎也。戌,土也;其禽,犬也。丑、未, 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木胜土,故犬与牛羊为虎所服也。亥,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焉也。水胜火,故豕食蛇。火为水所害,故马食鼠屎而腹胀。”(同上)
用十二支和五行的因素相配合,而企图得出那种由天预先安排妥当的万
物结构,依然是目的论。对于此说,王充批判说: “审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亦有不相胜之効(按“効”“效”
字通)。午,马也;子,鼠也:酉,鷄也;兔也。兎也。水胜火,鼠何以不逐马?金胜木,鷄何以不啄兔?亥,豕也;未,羊也;丑, 牛也。土胜水,牛羊何以下杀豕?巳,蛇也;申,猴也。火胜金, 蛇何以不食猕猴?猕猴者,畏鼠也;啮猕猴者,犬也;鼠,水;猕猴,金也。水不胜金,猕猴何故畏尺也。戌,土也;申,猴也。上不胜金,猴何故畏犬?(按寸二肖兽,此觅十一;言毒篇云:“辰为龙。”即足十二之数。)东方,木也,其星,仓龙也。西方,金也; 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鸟(按即“朱雀”,亦即“凤凰”)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龟)也。天有四星之精,降生四兽之体;含血之虫,以四兽为是。四兽含五行之气最较著;案龙虎交不相贼,鸟龟会不相害。以四兽验之,以十二辰之禽效之,五行之虫以气性相刻,则尤不相应。”(同上)上述王充的批判,完全以“五行相胜”与“十二肖兽”作对象,从常识上的效验,反证其逻辑之不与事实相应,依此推翻了儒者的目的论的世界观。王充在这里,不仅限于消极的否定,而积极地更进了一步,提出了自己的独立见解:
“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胜)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适(敌),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 气微爪短,诛,胆小距顿,则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心得木精也。孔子畏阳货,却行流汗,阳货未必色白,孔子未必面青也。鹰之击鸠雀,鷹之啄鹄雁,未公鹰鴞生于南方,而鸠雀鹄雁产于西方也;自是筋力勇怯相胜服也。⋯⋯夫物之相胜,或以筋力,或风气劳,或以巧便。小有气势,口足有便, 则能以小而制大;大无骨(筋)力,角翼不劲,则以大而服小。”(同上)
王充此说,有几点可以注意:(一)物种的相胜,取决于生理器官的长短利顿;(二)万物的生存斗争取决于“气势”,有自然的规律;(三)人造的工具,其生存斗争的意义与物种的生理器官相等。关于生理器官与人造工具的起源及进化,以及二者发展规律的同异,虽未必为王充所能知,然而,王充能从器官与工具上洞察到优胜劣败的生物进化之理,并据以否定“五行相胜” 的目的论实为千古不朽的科学性的命题!
此外,王充还依据唯物主义的自然天道观在谴告篇、变动篇、明雩篇、顺鼓篇,针对白虎通义的灾变等篇不厌其详地一一加以驳斥。甚至在文字形式上也可以看出论衡和白虎通义的对立的痕迹。
王充对神学的世界观的批判是勇敢的、尖锐的,然而,当天国的批判转而为地上的批判、宗教的批判转而为法律的批判、神学的批判转而为政治的批判时,王充就显得有了局限。尽管如此,王充的思想,作为中世纪的神学“异端”来说,是具有同情“微贱”身份的人民性的。他不论在历史观、伦理观或政治观上,都与白虎观奏议的神学站在对立的地位。
王充认为历史的进展并不是由天在主宰,而且也无关圣王之德。他说:
“昌必有衰,兴必有废,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治期篇)他由此转入历史的命定论,以为历史不是人能控制的,更不是圣王之“德” 所能挽回的:
“故世治非圣贤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当治,恶人不能乱,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贤不贤之君,明不明之政,无能损益。”
这样,王充一方面承认君有置不贤,政有明不明,但同时否认他们对历史有任何作用,历史只是自然地、命定地进行着,这是他的理论的局限(参看本章第六节关于王充命定论的分析)。然而另一方面,在王充看来,儒者所神化了的、受天之命的天子,以至远古的三皇五帝,根本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响。这正显示了王充的历史观和政治观的有别于正宗神学的“异端”性质。
王充的历史命定论归精于天数。乱世的根本原因只是由于人民的饥寒, 而人民之所以饥寒只是由于岁的饥寒,岁的饥寒,又是由时数所决定,这是人所不能控制的,于是历史就只能在盲目性的自然决定中一治一乱、兴废昌衰相继地进行着。他的饥寒致乱世之论,在狭隘的限度内反映了当时历史的真实:“夫世之所以乱者,不以贼盗众多、兵革并起、民奔礼义、负畔其上乎?若此者,由谷食乏绝,不能忍饥寒,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至,而能不为善者希。”(治期篇)这正反映了王充思想从反宗教的观点折入反贫困的观点,他既不能不认为在乱世时“民弃礼义、负畔其上”, 同时又对于人民的饥寒贫困,表示出深切的同情。
由此导出王充的伦理观点: “让起于有余,争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礼义之心生。⋯⋯为
善恶之行,不在人质性,在于岁之饥寒,由此言之,礼义之行,在谷足也。”(治期篇)
这样,王充一方面并不否认“礼义之心”,但另一方面以为善恶之行不是由天启的宗教道德所决定,而是由贫富所决定。王充承认了个人的切身利益实在是道德的基础,这样的命题,往往是古代唯物主义老所共有的;从历史的条件来看,旧唯物主义要超过这一命题是困难的。
不难看出,王充的伦理观和他的政治观是密切地结合在一起的。人的道德既然决定于他的物质生活的情况,那末尽管“三教并施”,尽管这种“教” 如何为上帝的意志所想定,但在现实中“三教”是无效的,“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在王充看来,社会问题,并不是“民有质朴,不教不成”的问题,而是在于民是否温饱或饥寒。
如果说,王充的世界观批判地撷取了古代道家的“自然”之义,那末, 相应的,王充的政治观也撷取了古代道家的“无为”之义,这在儒学国教他的时代是有异端性质的。我们知道,汉代的神学目的论的世界观导出了神权所统制的钦定学术,导出了王权所附会的“春秋为汉制法”,即一套严刑峻法(从萧何作汉律九章起,武帝时律合三百五十九章,其中大辟罪四百零九条,细目一千八百八十二项,例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项,成帝时大辟罪,一千余条,律会一百余万言。昭帝以降,每年平均杀死罪囚一万人以上),导出了父权所依托的网常名教,这些都表示着统治阶级利用上帝“有为”而“不合自然”的宗教观;表示着统治阶级要依照自己的目的安排出一定的社会秩序,要使世界成为合乎其“有为”目的的图案。从这里,也就看出了王充所
以特别强调“自然”与“无为”的实践意义,及其变革的战斗的本质。他说: “至德纯渥之人,禀天气多,故能则天自然无为;禀气薄少,
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类圣贤,故有为也。⋯⋯贤之纯者,黄老是也。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黄老之操,身中恬憺,其治无为;正身共(恭)己,而阴阳自和,无心于为而物自化,无意于生而物自成。⋯⋯黄帝委舜, 大人也;其德与天地合,故知无为也。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 物自成藏。⋯⋯故无为之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 故其名成。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为也,气和而雨自集。”
这一段“无为”的赞颂,不正是说出了黄帝尧舜“其德与天地合”的“无为”,以呵斥汉代统治阶级的“有为”或统制吗?不是明斥汉代统治阶级的“有为”是“不遵道德”,“不似天地”,“不类圣贤”的“不肖”之徒吗? 在这里,王充又举出了孟子的故例来形容“有为”之,欲益反损。
“或为之者,败之道也。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者,就而揠之, 明日枯死。夫欲为自然者,宋人之徒也。”(冶期篇)
“为自然者宋人之徒”,即是说对于农民大众的严刑峻法,对于思想发展的高压统制,妄想用“正宗”的目的来歪曲历史,是“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的宋人之愚,是抹煞自然,拂诡人性的妄举,是“为者败之”的自杀政策,所以他说:
“夫天复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当其生也,天不须复与也。⋯⋯天道无为,听恣其性。故放鱼于川,纵兽于山,从其性命之欲也。不驱鱼令上陵,不逐兽令入渊者,何哉?拂诡其性,失其所宜也。夫百姓鱼兽之类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鲜,与天地同操也。商鞅变秦法,欲为殊异之功,不听赵良之议,以取车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同上)
我们完圣可以了解:王充的社会学说和社会史观尽管有很大的局限性, 而他的自然哲学却是杰出的。第一,唯心主义的有神论的世界观是汉代统治者御用的“正宗”,王充着重指出这种“正宗”“不知推夫妇之道以论天地之性”,反而主张“无能故生万物”,儒者就是这种理论的代表;第二,王充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乃是“正宗”的对抗思想,更由于反儒而采取了道家的观点;第三,王充据“自然”与“无为”之义从批判目的论,形式上是在论“天道”,而实质上则是反抗了汉代的统制政策,表现出从统制里争取解放的人道战斗;第四,王充的政务之书,令虽不传,但自纪篇所说“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看来,其要旨当不外依据“自然无为”的天道观来比附社会,客观上有利于进行其反统制的政治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