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昌言的灭命反对论与历史治乱说

仲长统根据了他的唯物主义的掌握自然法则的理论,进而研究天命的究竟,无疑地他从否定有神论的世界观,更要否定天命的降监,因此,他反对谶纬灾异说,就必然要反对五德三统说。我们首先要指出,他在这一方面, 更比王充王符进了一步,连“命”都彻底否定了。他可说是集汉代“离经叛道”之大成。

汉代的五德终始说和三统继运说是天命循坏论。这种目的论,配合于王道继承授受的造说,使金木水火土以其转相生而更王,使黑白赤以其文质相救而继统,这些宗教观已经在前面各章详述。仲长统把这种“德”,这种“统”, 一手推翻,在他看来,什么五行相生,什么文质相救,全没有那回事,统观历史,“乱世长而化世短”,越来越乱,更下而几乎全乱无治,天命不过是豪杰得天下欺人自欺的骗局而已。他在理乱篇中说: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 故战争者竞起焉。于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拥甲兵与我角才智,程勇力与我竟雌雄,不知去就,疑误天下,盖不可数也; 角知者皆穷,角力者皆负,形不堪复伉,势不足复校,乃始羁首系颈就我之衔绁耳。夫或曾为我之尊长矣,或曾与我为等侪矣,或曾臣虏我矣,或曾执囚我矣,彼之蔚蔚皆匈(胸)詈腹诅,幸我之不成, 而以奋其前志,讵肯用此为终死之分耶?”(后汉书本传)

天命在哪里?“伪假天威”罢了,其实呢,那是一笔战争血账,在他看来,才智勇力决定“形”与“势”,强者优胜,劣者失败。形势属我,谁敢再和我校伉?于是乎就有叔孙通董仲舒刘向蔡邕之流制造理论了,“天命” 始虽无分,而“形势”就使得“天命”下降了。水德火德,争论有据,继黑为白,颂扬有统。这样一来,汉代统治阶级的“理论”基础显然是一派胡说

了。

上面一段引文是他的三部曲的第一阶段,我们再看他的第二阶段的说明:

“及继体之时,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赖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贵,安居乐业,长养子孙,天下晏然,皆归心于我矣。豪杰之心既绝,士民之志已定,贵有常家,尊在一人。当此之时,虽下愚之才居之,犹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暴风疾霆,不足以方其怒, 阳春时雨,不足以喻其泽,周孔数千,无所复角其圣,贲育百万, 无所复奋其勇矣。”(同上)

形势比人强,政权属我操,满天下周孔之徒是我的博士,穷宇内豪杰之士是我的武臣。这里,天地鬼神,风云雷雨,在统治权安定之时(所谓贵有常家,尊在一人),没有作怪作乱的道理,尽管统治老是下愚,而自有萧规曹随的无为之治,越糊涂越好,越省事越好。但仲长统以为第二阶段最短,不久就要到了第三阶段了,这便是: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 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宜淫,上下同恶,目极角抵之艰,耳穷郑术之声,入则耽于妇人,出则驰于田猎,荒废庶政,奔亡人物, 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悦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仇也。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沉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又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日不如古,弥以远甚,岂不然邪?”(后汉书本传)

这第三阶段是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表现得最尖锐的时期,问题在于统治阶级对人民的剥削,形成危亡的运势,积重难返,以至于“土崩瓦解”,而不是什么天命降灾降祸。以上三个分期,是他的历史治乱周复说,此一理论价值的高低,暂且不提,然比之五德三统说,却是清醒与梦呓的区别。紧接上文,我们再看他对于现实的历史的说明:

“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而清洁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 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 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珞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乐,列乎深堂,宾室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侯之广乐,君是之厚实也。苟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为罪焉,源发而横流,路开而四通矣(按以上言封建地主阶级的所有权和政权)。”

“夫乱世长而化世短。乱世则小人贵宠,君子困贱。当君子困贱之时,跼高天,蹐厚地,犹恐有镇厌之祸也。逮至清世,则复入于矫枉过正之检,⋯⋯使奸人擅无穷之福利,而善士接不赦之罪辜, 苟目能辨色,耳能辨声,口能辨味,体能辨寒温者,将皆以修契为

讳恶,设智巧从避之焉,况肯有安而乐之者耶?斯下世人主一切之愆也(按以上言专制主义的统治)。”

按此两段文字,并不能完全包括他所讲的汉兴以来的全部历史,他在别篇还另从许多角度来叙述汉代制度,因为这是理乱篇的正文,故我们特别举示出来,以为资证。从这里我们先把他的四点特别的见解,证明于下:

一、他虽说“乱世长而化世短”,但就他的叙述看来,通过汉代,都在表现阶级矛盾的乱世。

二、他指出乱源(源发而横流)是豪强地主阶级的封建剥削,政权之在君是是以财力为基础。

三、他指出封建专制的统制一切,公私不分,是非无准,人们在黑暗的“镇压”之下过日子。

四、参以前段所说的,“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熬天下之脂膏, 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他大胆地指出社会的阶级矛盾,是危机的根源。

他在理乱篇末,从周末以至东汉献帝,开了一笔“变而弥猜,下而加酷” 的乱世账目,在实际的历史中,和他的三个周复阶段的说法稍有不同,如果把他的第二阶段的理世,照他所说的化世短来图示,那就不是“乱”——“理”

——“乱”的循环说,而是“乱”——“小乱”——“大乱”的怀疑论。请看他说:

“昔春秋之时,周氏之乱世也。逮乎战国,则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势,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汉用兵之苦,甚于战国之时也。汉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乱(按汉至王莽新朝二百一十四年,二百者举全数),计其残夷灭亡之数,又复倍乎秦项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 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难三起(按秦三王二帝,通在位四十九年,前汉二百三十年,后汉百九十五年,凡四百七十四年,故云不及五百年,三起调秦末及王莽并献帝时也),中间之乱,尚木数马。变而弥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尽矣! 嗟夫,不知来世取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耶!”

这不是小乱而大乱的历史观么?他推翻了天道的宗教观和天命循环的喜剧观,而提出现实历史的悲剧观点,这种观点实在是值得注意的中世纪的伟大思想。在他的理论形式上虽有周复循环的大数常然之说,但他在实际研究上则并不拘于此种形式。自然,他还看不见历史前途的光明世界,摸不到后世资本主义的图景,这是他的历史限制,因此,时而着眼于单纯再生产的周而复始(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总的农夫意识),时而着眼于“变而弥猜”的封建内战。虽然如此,他的理论在出发点上就与中世纪统治阶级的“信仰”相反,而走入“怀疑”途径。无论如何,他是走入真理的正途,而不是如正宗那样走入迷信的歧路,他没有中国式寺院精神的三代天国,然却有“推此以往”不知黑暗到何等程度的现实警告,他没有谎言,然却有实话,如果说科学态度,在中世纪恐怕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