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经今古文学的争论及其与政治的关联

上面各章已经指出经今古文学的学派性,并已经说明作为正宗思想的代表者儒林的阶级本质。现在,为了了解今古文经学斗争的真相,更具体地究明一下汉家(以武帝为代表)尊崇儒术的意义,以及儒家者流对此的反应:换句话说,即是知道他们彼此互相勾结和利用的情形。

汉武帝罢黜百家,尊祟儒术,表面上是由于衡(绾)董(仲舒)辈先后的建议,但主要的却是由于汉家统治上的需要。汉家的统治,在政制上继承了秦代的县乡亭制,而在思想上也必须找到它的神学的依据,以显示其天命有归, 借以麻醉人民。尊祟三老五更,提倡孝弟力田等等,都是和缓阶级斗争而巩固农村“本业”的精神上的要务。至如所谓阴阳五行图书议纬之类,举凡足以巩固中央专制主义的统制而粉饰太平,利用豪族地主阶级的阀阅地位而兼收并蓄,都无不多方以尽其用,最后以钦定形式,裁决同异。如果轻率地以之为单纯的迷信而予以抹杀,或以为汉人富于迷信而不加深察,都不能正确地把握这个时代的思想。有意争取正宗地位以及继之而巩固其既得地位的儒者们,大都相信谶纬神学,不如此就不算会曲承意旨地为统治者献策了。所谓“禄利之路”,便是他们“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生意经。请看史实吧:

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一四○年),“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衡)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五年,置五经博士”:“元光元年,策问贤良,于是董冲舒公孙弘等出焉”。仲舒对策,“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看来,好像武帝罢黜了百家,是决然以振兴儒学为己任似的;然而事实不然。史载:建元元年,“议立明堂,遣使者安卓蒲翰,束帛加璧,徵鲁申公。”

“及申公至,见上,上问治乱之事:申公⋯⋯对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 然已招致,即以为大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明堂事见白虎通义解释)。”(汉书儒林列传)

“元光五年,复徽臂良文学。上⋯⋯诏策诸儒,⋯⋯时对者百余人,⋯⋯天子擢弘(公孙弘)对为第一,召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韶金马门。⋯⋯(弘)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上察其行慎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 上说(悦)之。⋯⋯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无爵,上于是⋯⋯封丞相弘为平津侯。”(汉书公孙弘传)

“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嚮凤矣。”(同书儒林列传)

这一对照,可见武帝所好,并不是重力行的真儒学,而是要以文辞来创议宗教仪式的或“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的神甫教条。他们这种勾搭, 稍加分析都看得清楚。所以,无怪“学黄老言”的汲需要批评武帝“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同时并“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 以阿人主取容”(汲黯传),就是同行的儒家辕固生也要告诫“公孙子(弘)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同书儒林列传)

这种喜欢臣下“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的内法外儒政策,正是汉家历代皇帝的心传。后汉替班彪传说:“汉兴,太宗(文帝)使鼂错导太子以法

术”,不用黄老,也不用儒术。而下引直帝这段故事,尤表露得淋漓尽致: “孝元皇帝⋯⋯为太子(时)⋯⋯仁柔好儒,旦宣帝所用多文法

吏,以刑名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霜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 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汉书元帝纪)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真是高帝以来的心传,也是“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的最适切的注脚。这一原则,是根本不许动摇的。所以,一方面,武帝赐严助书,预先指定了奏对的范围:“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汉书严助传)因为春秋严上下之分,大一统之治,纵横便有书统一了。而另一方面,汉武尝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这是表露了武帝不“纯任德教”的事实,他之所谓春秋,不外是一种用为“缘饰”“文法吏事”的工具。他利用充满了灾异阴阳五行的宗教思想的春秋繁露作者——董帅舒,不是偶然的。因为文辞缘饰再没有比把经学变成神学更合乎就治者的要求。董仲舒的天人对策,实陈上已可从武帝的策问暗示了答案,那策问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 性命之情,或天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事,未烛厥理?⋯⋯何修何饰而膏露降,百谷登?⋯⋯”策问什么呢?一开始便这样的充满了宗教气氛。所以后来选举,遂至以“明阴阳灾异”为标准(元帝)了,在这种封建制社会的宗教空气笼罩之下,今文学家,固然参加阴阳怪气的制造,就是古文学家,也何尝不援引纬书以说经呢!

后来,党得暗示或指定范围,尚不可靠,于是皇帝不惜亲自出马,“称制临决”,前有宣帝甘露二年石渠阁“讲五经异同”的故事,后有章帝“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作白虎议奏”故事,结局规定了一部以儒术为骨干的国宪——白虎通义来。其余波,更表现为经文的钦定,这就是熹平石经。唐时刘秩选举论说:“光武好学,不能施之于政,乃躬自讲经。肃宗以后,时或祖效,尊重儒水,不达其意而酌其文。三公尚书虽用经术之士,而不行经木之道。”(全唐文三七二卷) 刘氏不知“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霜王道来之”,所以不免有这样的书生之见了。

两汉今古文学之争,就是在这所谓“以霜王道杂之”的政治原则之下演变的.刘申叔说:

“西汉之时,经学始萌芽于世。汉武表章经术,然宣帝即位, 重法轻儒,说经之儒犹抱遗经拳拳勿失,故今古文之争未起,自刘敞移书太常为古文竟胜今文之始。新莽篡汉,崇尚古文。东汉嗣兴, 废黜莽制,五经博士仍沿西汉之规;而在野巨儒多明古学,故今古文学之争,亦以东汉为最著。⋯⋯盖东汉初年,古文学派皆沿刘歆之传(如杜子春郑众皆受业于刘歆),虽为今文所阨,未克大昌,然片语单词已为学士大夫所祟*尚,后经马卢郑许诸儒之注释,流传至今,而今文家言之传于后世者仅何休公羊解诂而已,馀尽失传:此今文学所由日衰而古文学所由日盛也。”

这里所谓“在野巨儒多明古学”,“虽为今文学所阨,⋯⋯然片语单词已为学士大夫所祟简”,而犹有争,可见经今古文学之争,不在争取学说之公开流传,而是争取置博士,设弟子员——即官学的地位之确立。所以然者,

因为博士的官阶并不算小:——汉初俸四百石,其后增至六百石,内迁可为奉常、侍中,外迁可为郡国守相诸侯王太传等等,弟子员年考一次,如能通一经就可以补文学、掌故的缺,考得高等的,可以做郎中。有时还有临时的差遣,如武帝元狩六年遣博士大(褚大)等六人分循行天下是。史记说:“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禄利之路”的效验是多么大呀!

经今古文学之争,自刘歆请立古文尚书等博士以来,终汉之世,大者计有四次:

(一)西汉哀帝时,有刘歆(古)与太常博士争立古文尚书,逸礼,左传。(二)东汉光武帝时,有韩歆、陈元(古)与范升(今)争立费氏易,左氏春

秋。

(三)东汉章帝时,有贾逵(古)之主左氏传与李育(令)主公羊传之争。

(四)在东汉末桓灵二帝之间,有郑玄(古)与何休(今)争论公羊左氏优劣。

从上述这个筒目表看来,经今古文学之争,就经说的内容说,常以争立左传为其中心问题,即是争论各派春秋说解的优劣问题。关于汉家的重视春秋的意义,上面已经说过。因为汉代的“复古”,只以春秋为理想(后来,等而下之,则以文景治世为理想),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有“孔子为汉制法”之说(今文),然后公羊(后来谷梁)能够久据官学的地位,白虎通义即为今文学之结晶:又有“汉为尧后”之说(古文),然后左氏传在新莽时得立于学官(因便于新莽的代汉),光武以后也未“绝其道”,故尚得流传于学士大夫之间。及至汉末,社会的危机暴露出来,黄巾蠭起,汉祚潜移;不但今文早已失却其作为统治工具的作用,就是古文的经典注疏也已不足以厌悦人心。所以观遇郑许诸儒,为了扩大派别的斗争力量,也终于撤废了家法的藩籬,走上了综合“古”“今”的折衷的道路。两汉经学的结束的显明的表现,就是经今古文学的合流。而时代思想的主流,则已经开始向着玄学方面潜行了。在这一点上,马融恰是这一时代思潮转捩的体现者;而郑玄则为综合今古文学的经籍注疏的殿军。

马融生于章帝建初四年,卒于桓帝延熹九年(公元七九——一六六年)。其全年正是章帝会诸儒于白虎观,讲五经异同的时候,其卒年则为清议盛行, 党锢狱兴,李膺等二百余人被捕下狱的时候,即是由经学而清议而将入于清谈的时代。马融是“外戚豪家”,“才高博洽”,“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终以奢乐态性,党附成讥”(指“为梁冀草奏李固”);证以他告友人语,这记载是没有错的:

“融既饥困,乃悔而叹息,谓其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资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故往应(邓)骘召。”(后汉书马融传)

“老庄所谓”,即指“生贵于天下”。由此观之,他不但撤废今古文学的限界,兼注三礼,而且突破经学的藩籬,崇奉老庄(他也注老子淮南子);不但他谈的老庄之学为后来清谈的主要内容,而且于“绛帐”“女乐”之中讲学,也开魏晋清谈家破弃礼教的风尚。这里,由儒家的经学大师口里提出了“老庄所谓”的“生贵于天下”,实足以指示社会思潮正将转向的步骤!郑玄生于顺帝永建二年,卒于献帝建安五年(公元一二七——二○○

年)。他尝与卢植同事马融。植“能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卢植传), 而玄也学无师,择善而从,故当世号为博通。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 左氏膏肓,岁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鍼膏育,起废疾。他虽以古学与休周旋, 但注书却不专主古学。他在六艺论说:“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后汉书儒林列传说:“郑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何平叔论语集解序说:“郑玄就重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这些都是指说他不专主一家的。陈澧东塾续书记说:“郑注周礼并存故书今书,注仪礼并存古文今文;⋯⋯从令文则注内叠出古文,从古文则注内叠出今文。”范蔚宗说:“经有数家, 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载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后汉书郑玄传)这不啻说后来郑注行而他注废的原因。而他自己在著书时确是自觉地在追求着“括囊”“删裁”,使学者事半功倍。所以,在诗谱序里说:“举一纲而众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于力则鲜,于思则寡,其诸君子亦有乐于是歟?”这里所谓“举一纲而众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是就学者读是书时可以“以一御多”说的,但他在写成是书之前,恐怕还要经过“由多求一” 的工夫吧。因为不“纲罗众家”,就无法“括囊大典”。这种方法,到了许慎运用以著说文解字,更见显明:所谓“分别部居,不相杂厕”,而所以“分别”之者,则依于“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 据形系联”的方法。这些对于清谈之分析名理,当有不少的影响。

郑玄也和马融一样,不为经学所拘囿。他在主观上虽自以为“念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但“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均见其诫子书)。当他为袁绍宾客时,更有如下的故事:

“绍客多豪俊,并有才说,见玄儒者,未以通人许之,竞设异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辩对,咸出问表,皆得所未闻,莫不嗟服。”(后汉书本传)

“依方辩对”,使“豪俊”们“皆得所未闻,莫不嗟服”,这决不是“述先圣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齐”的儒家那一套所能奏效的。可见郑氏所学必兼百家,本传所载三统曆、九章算术、天文七政论之类,只是例示而已。在经学将被玄学历代替的时候,郑玄不但殚其精力于融合古今文学的注疏, 破弃家法的传统,而且还表现出清议的习尚,这样就成了汉末特别的“郑氏家法”(本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