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白虎观奏议的神学的历史观和偷理、政治观

明白了白虎通义的神学的世界观,我们更进而详论它的神学的历史观。 据封建神学家们说,历史只是帝王受命于天的传授史,白虎通义爵篇说: “故援神契曰:天复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钩命决曰:

天子爵称也。⋯⋯帝王之德有优劣,所以俱称天子者,从其俱命于天。”

三正篇说:

“帝王始起,先质后文老,顺天地之道,本末之义,先后之序也。”

这是说,帝王的历史只是神灵转化的历史。春秋纬演孔图和上引的纬书是一致的:“天子皆五气之精宝,各有题序,次运相据,起必有神灵符纪, 诸神扶助,使开阶立遂(隧)。”“王者常置图籙坐旁,以自正。”(初学记九、御览七十六引)帝王又有定义,白虎通义引稽耀嘉说:“德合〔象〕天地者称帝”,“仁义所生称王”引元命苞说:“帝者谛也,象可承也”,引乾鑿度歌:“王者往也,天下所归往”;而在历之上能够这样应天承德的就是所谓“五帝三王”。

五帝,据说是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他们之所以有“至尊之称,号令天下”,统治人民,是因为:

“(黄帝)黄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万世不易。”

“(颛顼)‘颛’者’专’也,‘顼’者‘正’(政)也,能专正(政)天人之道。”

“(帝喾)‘喾’老‘极’也,言其能施行,穷极道德也。” “(尧)犹‘嶢嶢’也,至高之貌,清妙高远,优游博衍,众圣

之主,百王之是也。”

“(舜)犹‘僢僢’也,言能推行尧道而行之。”(号篇)

上帝安排好这样的序列,合于什么“五际”,诗纬汛历枢说,“卯西之际为革正,午亥之际为革命,神在天门,出入候听。”(诗关睢序正义引)按汤武始言“革命”,那么所谓“五帝”相禅似乎是“革正”。白虎通义三正篇,“文家先改正,质家先伐”,“改正”和革正同义,“伐”和革命同义。这样说来,五帝,三王,文质相继又是天命的步骤。不管革正也罢,或革命也罢,都是“神”的意志在那里指挥。然而为什么历史又由帝变而为王呢? 白虎通义号篇说:

“三王者何谓也?夏股周也。⋯⋯王者受命,必立天下之美号, 以表功自克(见),明易姓为子孙制也。⋯⋯必改号者,所以明天命已著,欲显扬己于天下也。⋯⋯不显不明,非天意也。”

这好像是说,王之不同于帝,就在于无意命王“为子孙制”,以专制天下。三玉为什么要称做夏殷周呢?同篇说:

“‘夏者,大也,明当守持大道。‘殷’者,中也,明当为中和之道也。‘周’者,至也,密也,道德周密,无所不至也。”

既然三王都有伟大的道德,那一种道德又都是受天命来统治人民的根据,为什么三王又要革命改制呢?于是神学家的历史观便“发明”了三统说。意思是这样,王者受天命而起,必须应天命而改制,以表示“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所以变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怎样改制呢?那也要取法于天,因为天有

三统,在三微之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三月),所以受命的皇帝必须改正朔,其朔也有三,白虎通义三正篇说:

“受命各统一正也,敬始重本也。‘朔’者,苏也,革也,言万物革更于是,故统马。札三正记曰:正朔三而改,文质再而复也。”

这就是礼纬讲的“正朔三而改,文质再而复”,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宋书礼志引元命苞说:“王者受命,昭然明于天地之理,故必移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以明天命,圣人之宝,质文再而改,穷则相承,周则复始。”这种质文循环的历史观,表现在两方面,一即三正之月,一即三尚之色。春秋纬感精符说:“天统,十一月建子,天始施之端也,谓之天统者, 周以为正。地统,十二月建丑,地助生之端,谓之地统,商以为正。人统, 十三月建寅,物大生之端,谓之人统,夏以为正。”礼记檀弓上疏引礼纬稽命徵说:“其天命从黑,故夏有元珪。天命以赤,故周有赤雀衔书。天命以白,故殷有白狼衔钩。”这都是说帝王受命,精神感动上帝,上帝降下符瑞。感精符更指出:“帝王之兴,今从符瑞,周感赤雀,故尚赤,殷感白狼,故尚白;夏锡元珪,故尚黑”。白虎通义就根据礼纬克秋纬等微书,讲出这样天命循环的话:

“十一月之时,赐气始养根株,黄泉之下,万物皆赤,⋯⋯故周为天正,色简赤也。十二月之时,万物始萌牙(芽)而白,白者阴气,故殷为地正,色向白也。十三月之时,万物孚甲而出,其色皆黑(此句从礼纬校),入得加功,故夏为人正,色简黑。⋯⋯三正之相承,若顺连坏也。”(“三正”,按此段话也是礼纬语,文间有小异)

从天统和符瑞,说明帝王的历史都是上帝意志的昭示,而表现于正溯的时间和灵符降下的颜色。因为帝王相承,其正朔的时间和崇尚的颜色,都是循环的,所谓“三正之相承,若顺连环也”,“周而复始,穷则反本”。这里,问题到了真正的关键处,就是汉代帝王的历史又该怎样编排呢?不论图谶或纬书,都讲到孔子所定的六经是贯通百王之则,垂为汉代法。神学家一方面要从符瑞等等,说明汉代帝王统治人民在孔子的图书中早已肯定,甚至说汉代取得天下是承尧后:另一方面又要说明质法天,文法地,质文循环是可怕的,因此孔子不能不为汉制法,使它永久不衰亡。上引白虎通义文未句这样说:

“孔子承周之弊,行夏之时,知继十一月正者,当用十三月也。”

这意思是说,孔子所谓“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是“兼三代而为法,盖取其可久者也”,完全是为了汉代皇帝设想,使他们能永世为王。公羊家董仲舒根据这点,为汉武帝制法,实在是白虎通义的僧侣主义历史观的开创者。董仲舒对策说:“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捐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是则继周而后当与复制同尚忠矣。”这样看来,“三统”的命定论不利于为统治阶叙的时候,就不能不求救于意志论的“三教”道德观了。

纬书所说的“三教”,本来也是一种循环论,例如白虎通义引乐纬稽耀嘉说:“〔三〕教者所以追补败政靡敝溷浊,谓之治也”,引春秋纬元命苞说:“三王(原作“正”,讹)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变)。夏人之王(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殷人之王(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周人之王(立)教以文,其 失薄(礼疏引“薄”作“蕩”),救薄之

失莫如忠。⋯⋯三者如顺连环,周则复始,穷则反本。”但是,好像在三代是不自觉的、盲目的,因而就有循坏相承的历史;经过孔子的发现,如董仲舒所说,春秋已经把一切后代的历史都规定好了,统纪是可以“一”之于“春秋之法”,汉代帝王就成了懂得天道或上帝意志的自党的王者了。白虎通义中很多采用公羊家的神学,三教篇说:

“三教所以先忠者,行之本也。三教一体,而分不可单行。故王者行之有先后,何以言三教并施,不可单行也?以忠、敬、文无可去者也。”

既然三教一体而不可分,汉代帝王似乎就可以综合了三代的道德律,因而似乎就可以完全适应上帝的意志。春秋纬元命苞说:“天人同度,正法相受,天垂文象,人行其事,谓之教,教之为言‘效’也,上为下效,道之始也。”(御览三百六十引)皇帝效法上帝,又代表上帝再下行于人民,因此白虎通义又说:

“教者何谓也?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民有质仆,不教不成。” (按这几句话也是采元命苞语,翻译名义集四引)从皇帝的教化到人民的道德,等于说从上帝的意志到人民的服从,因此,孝经纬援神契说:“天子行孝,四夷和平”,“孝悌之道,通于神明。”(御览四百十二引)怎样就能有这样大的神通呢?如春秋纬保乾图说:“天子至尊也,神精与天地通,血气含五帝精,天爱之子之也。”(御览七十六引)白虎通义魂魄精神篇说:

“魂犹‘伝伝’也。⋯⋯少赐之气,故动不息于人,为外主于情也。魄者犹‘迫’然著入也,此少阴之气,象金石著人,不移主于性也。魂者‘芸’也,情以除秽。魄者‘白’也,性以治内。” (按出孝经纬援神契,左传昭七年疏引)

“精者‘静’也,太阳施化之气也。⋯⋯神者恍惚,太阳之气也,出入无间,总云支体,万化之本也。”

帝王有了这样的精神魂魄,就不至于逆天道,也就不至于“随行为命”, 遭天所剿绝了。(参看白虎通义寿命篇和援神契所讲的“随命”,礼记祭法疏引)

照神学家说,尽管文质有循环,教化有循环,但是“道无循环”,因为“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不变的道德律,叫做三纲六纪。白虎通义三纲六纪篇说:

“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失这妻纲。又曰:敬诸父兄,六纪道行,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所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也。⋯⋯是以纲纪为化,若罗纲之有纪纲,而万目张也。”

据说,这样封建制社会的天罗地纲,是不变的道德规律,“三纲法天地人,六纪法六合”,一切行为都要钳在尊卑上下的不平等关系之中。封建的家族宗法制度既然和上层建筑相联系,也和经济基础相结合,于是白虎通义又说:

“宗者何谓也?宗者‘尊’也,为先祖主者,宗人之所尊也。礼曰:宗人胳有事,族人皆侍。”

“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宗族)

“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肯功德,贱伎力。”(姓名)

在内容上是等级尊卑的阶级关系,在外表上正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指出的温情脉脉的自然关系。白虎通义礼乐篇就显示出在所谓“承顺天地, 序迎万物,天下乐之”的礼乐的温情之中,原来是这样的社会:

“有贵贱焉,有亲疏焉,有长幼焉。朝廷之礼,贵不让贱,所以明尊卑也;乡党之礼,是不让幼,所以明有年也:家庙之礼,亲不让疏,所从明有亲也。此三者行,然后王道得。”

最后,从道德观,我们更不难看出白虎观会议所钦定的国家论,封建制所谓的“朕即国家”,在白虎通义开宗明义就说:

“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天复地载,谓之天子。”

封建制国家的机器是建筑在封建的土地所有制上面的。白虎通义把这种机器用宗教的形式讲出来,并袭用古代的社稷,讲了一通封建国家的理由, 社稷篇说:

“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故封土立社

〔神〕,示有土也。(社,土地之主)稷,五榖之长,故立稷〔神〕而祭之也。”(按语出孝经纬援神契,路史炎帝纪注、御览五百三十二引)

封建制国家要有封禅,封禅篇说: “王者易姓而起,必开封泰山何?报告之义。始受命之日,改

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

白虎通义杂引纬书元命苞,把封建制国家的等极制度,更规定得好像法律的条文,例如说:“公者,‘通’也,公正无私之意也;侯者,‘候’毡, 候逆顺也;⋯⋯伯者,‘白’也(明白于德);子老,‘孳’也,孳孳无己也; 男者,‘任’也,人皆五十里。”(爵篇)只有直接生产者耕男识女没有爵而称匹庶。按古语“匹庶”或“匹夫匹妇”之“匹”指一对劳动男女,如“匹马”之“匹”称一对马,“匹布”之“匹”称两幅布,汉代贱视劳动者,还保存这一名称。因此,同篇说:

“庶人称匹夫匹妇者,匹,偶也,与其妻为阴阳相成主义也。一夫一妇成一室,明君人者,不当使男女有过失时,无匹偶也。”

剥去礼教的外貌,揭露其中的阶级性质,这是说,自然经济之下的耕男红(工)女的农业劳动和手工业劳动的结合关系,必须不失其时,日夜相继地为剥削阶级(君人者)贡献剩余生产物,好像夫妇匹偶的自然结合一样。然而, 不管汉代的法律怎样用酷刑来对待匹庶,甚至白虎通义说他们“与禽兽为伍”,因反抗贫困而起义推翻汉王朝的依然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