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充的无神论和唯物主义思想

第一节 王充的时代以及“正宗”与“异端”、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斗争的 演进

王充(公元二七——○四年)的反谶纬反宗教的思想,毫无疑问地是中世纪思想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异端”体系,是两汉以来反对“正宗”思想的与反对中世妃的神权统治思想的伟大的代表。章太炎说他是“汉代一人”,绝未过火。一般的“异端”思想皆与其时代的农民战争血肉相关,因而,对于王充的研究,也不得不从此处开始。

所谓两汉,是中国中世纪史上第一个与农民战争相终始的王朝,而王充则生于农民战争的前浪接后浪的时期。此所谓两汉与农民战争相终始,就是说两汉皆兴于农民战争而又亡于农民战争。例如:西汉兴于秦末的陈涉吴广大起义,而亡于成哀以降郑躬苏令与漫延二十六郡国的农民大暴动:东汉兴于王莽末年的缘林与赤眉大起义,而亡于灵献之陈的黄巾与黑山大暴动。又据史籍记载,两汉四百年里共有百次以上的农民战争:所以说两汉与农民战争相终始。此所谓王充生于农良战争的前浪接后浪的时期,就是说前乎王充的王莽末年,是一个农民战争的高潮,后乎王充的安帝以降,又是一个农民战争的高潮(自安帝至灵帝年间,在前后七十二年里,共有七十次以上的民变);而在王充的生年期间,从光武建武三年到和帝永元十六年(公元二七至一○四年),则还有农民战争的尾声。

所谓农民战争的尾声,大部分是王充幼年时代的事。例如:光武建武三年冯异大破赤眉,王充一岁:建武十六年以青徐幽冀四州为中心而漫延全国的“度田”事件,从豪族引发的农民起义及其被怀柔、被分化与被消灭,王充十四岁;建武十七年妖巫李广等群起据皖城,王充十五岁:建武十九年妖巫单臣傅传镇反,据原武,王充十七岁。此后的农民战争,通过了整个的明章和三朝(公元五八至一○六年),史籍虽然阙少农民起义的记载,但是有流民贫民流亡的记载。农民战争由高潮而转入于低潮,不是矛盾的解决,而是矛盾的发展。例如:王莽末年,南方的下江新市平林,东方的吕婆赤眉青犢铜马,北方的王郎等,一方面是光武所利用以谋“中兴”的武力,另方面又是米武所剿灭以定“太平”的“盗贼”:尤其对于“度田”事件,从郡国大姓引起的农民起义,光武的政策更为毒辣而阴狠:

“建武⋯⋯十五年,⋯⋯诏下州郡枢覈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十六年⋯⋯河南尹张■及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实,皆下狱死。郡国大姓及兵是群盗,处处并起,攻劫在所,害杀长吏郡县,追讨到则解散,去复屯结,青徐幽冀四州,尤甚。冬十月遣使者下郡国:听群盗自相纠擿,五人共斩一人者除其罪:吏虽逗留迴避故纵者皆勿问,听从禽讨为效;其牧令长坐界内盗贼而不收捕者, 又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为负,但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捅贼并解散。徙其魁帅于他郡,赋田受禀使安生业。”

据此看来,光武一面将激起民变的祸首十余人“皆下狱死”,从为和缓怀柔的处置,一面又实行了“以盗杀盗”的分化政策,以及官吏的捕盗竞赛办法,恩威并施,果然不愧所谓中兴名主的“杰作”!但由此一“杰作”,

农民却陷于慢性饥饿的深渊,起义的农民,变成了脱离“户口年纪”的“流民”或失去生存条件的“贫民”。光武虽厉行内地军事屯田和以公田假贫民的政策,但从光武建武二十九年起,到和帝元兴元年止(公元五三至一0五年),对于“鳏寡孤独笃癃无家不能自存”的贫民,禀赐食粮的诏书,凡二十六见,其对于“灾民”“流民”特许免税采捕于山林池泽,并“贷种粮”“雇犁牛”的诏书,屡次颁布。最足以表现当时农民生活的痛苦的,莫如下列几次的诏书:

一、章帝建初元年春正月诏:“方春东作,恐人稍受廪往来烦剧,或妨耕农,其各实核尤贫者,计所贷并与之,流人欲归本者,⋯⋯过止官亭,无雇舍宿。长吏亲躬,无使贫弱遣脱,小吏豪右得容奸妄。”(后汉书卷三本纪)二、同年月诏:“比年牛多疾疫,垦田减少,谷价颇贵,人以流亡。方

春东作,宜及时务,二千石勉劝农桑,弘致劳来。”(同上)

三、元和元年二月诏:“自牛疫以来,谷食连少,良由吏教未至,刺史二千石不轻为负;其令郡国募人无田欲徙它界就肥饶者,恣听之。到在所, 赐给公田,为雇耕佣,赁种饷,贯与田器,勿收租五岁,除算三年,其后欲还本乡者,勿禁。”(同上)

四、和帝永元五年二月诏:“自京师离宫果园,上林广成囿,悉以假贫戾,恣得采捕,不收其税。”(同书卷四本纪)

五、同年月诏:“去年秋麦人少,恐民食不足,其上尤贫不能自给者户口人数。往者郡国上贫民以衣履釜■为赀,而豪右得其饶利。诏书实核,欲有以益之,而是吏不能躬亲,反更征召会聚,令失农作,愁扰百姓。若复有犯者,二千石先坐。”(同上)

六、同十二年二月诏:“贷被灾诸郡民种粮,赐下贫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三月诏:“比年不登,百姓虚匮。京师去冬无宿雪,今春无澍雨,黎氏流离,困于道路,朕⋯⋯救诏有司,务择良吏,今犹不改,竟为苛暴,侵愁小民,以求虚名,委任下吏,假势行邪。是以令下而奸生,禁至而诈起, 巧法析律,饰文增辞,货行于言,罪成乎手,朕甚病焉。”(同上)

这六次诏书的语气,虽采取了官家的惠政形式,而农民生活上所遭遇的痛苦之深,已可一览无余。于此,我们要特别指出:农民战争尾声的悲剧, 对于王充的影响是深刻的:至于尾声而后的流民活动,在农民战争史上,只是东汉安帝以降第二个高潮的准备。这对于王充,即对于“贫无一亩庇身”, “贱无斗石之秩”的代表“微贱”阶级的“异端”思想家更是惊心动魄的血淋淋的现实。例如:在论衡的明雩篇所谓“建初孟季,北州速早”;在宣汉篇所谓“岁遭气运,谷颇不登”,皆指此时此事。对作篇更说:

“建初孟年,中州颇歉,颍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忧怀,诏书数至。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困乏;言不纳用,退题记草,名曰备乏。酒縻五谷,生起盗贼,沉滴饮酒,盗贼不绝, 奏记郡守,禁民酒、退题记草,名曰禁酒。”

这可见处于流亡状态的农戾痛苦,是如何地引起了王充的关心,他的“酒论”虽然不是贫乏的关键处,但农民贫困问题引起了他的同情,从而也反映到他的具有人民性的思想里面。

王充的时代,正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支配思想和统制政策变本加厉的时代。此所谓变本加厉,即已经由西汉武帝的罢黜百家子学,独尊大艺之科、孔子之术,变而为东汉光武的宣布图谶于天下;已经由经今文学家董仲舒的

推演灾异的神学体系的御用,变而为谶纬之术的露骨神权思想的御用。前者之取得具“正宗”的合法地位,远在王充百年以前;后者的发生,也在前于王充的五十年的成哀平三朝之际,而其取得“正宗”的合法地位,则为王充壮年时代(光武中元元年,充三十岁)的现实。两汉“正宗”思想的表现形式虽略有不同,而大体上则同为有神论世界观向荒唐无稽处愈陷愈深;“正宗” 思想之无止境的向下堕落,则由于统治的王朝,面对着风起云涌的农民战争, 自觉到不能在健康理性里说明自己统治的合理,而不得不从天人感应的神学里,甚至从低级迷信的图谶里来寻求其统治农民的合理性。例如:武帝之钦定经今文学为“正宗”,与当时的“山东群盗大起”自有其照应的关系;光武之宣布图谶于天下,也与建武年间的“度田”事件以及两次的“妖巫”大起有其联系。此即是说,两汉的“正宗”思想都负有反对农民战争而为汉代统治阶级辩护的宣传侄务,都是王朝御用之以对抗农民战争的奴婢思想。由于被敌对王朝的思想上的反对命题作用所推动,灭秦而王天下的汉代,不得不在内藏法术刑名的苛刻政策之外,利用堂皇的文化欺骗而定儒学为国教; 又由于反对农民战争,不得不假途于神学及迷信,以为统治阶级辩护。于是, 汉代的“正宗”,必然地走入了曲解原始儒学(孔子思想)的道路。关于此点, 章太炎曾说:

“孔子之在周末,与夷惠等夷耳;孟荀之徒,曷尝不竭情称颂, 然皆⋯⋯未尝侪之圜丘清庙之伦也。及燕齐怪迂之士兴于东海,说经者多以巫道相揉。⋯⋯伏生开其源,仲舒衍其流;是时适用少君文成五利之徒,而仲舒亦以推验火灾,救旱止雨与之校胜。以经典为巫师豫记之流,而更曲传春秋,云为汉氏制法,以媚人主而梦政纪;昏主不达,以为孔子果玄帝之子,真人尸解之伦。谶纬蜂起, 怪说布彰,曾不须臾而巫蛊之祸作,则仲舒为之前导也。自尔,或以无变灾异,宰相赐死,亲藩废黜,巫道乱法,鬼事干政,尽汉一代其政事皆兼循神道。”(文录卷二驳建立孔教议)

与“正宗”思想的堕落相平行,王朝的思想统制也愈加严厉。到了光武建武二年(王充生前一年),“异端”一词开始获得了新的语义(其原义详见本书第一卷第七章),而与叛道的“邪说”可以互驯。例如,博士范升,上疏指费氏易与左氏春秋为“异端”,极言不应立博士(后汉书卷六六本传),此即为“异端”与“邪说”同义的开始。这一语义的转化,无疑地是中世纪思想统制政策的直接产物。在长期的“正宗”思想支配之下,循着统制的道路终于僵化了古代逻辑思想里的矛盾律,而通过儒家经典的神圣化,在西周“皆原于一,不离于宗”的官学形式上找到了定思想于一尊的先王仪范,把“离于”正宗,“不原于一”而“裂”道术为多元并存的“异端竞进”(范升语) 的思想自由发展,遂武断成了“叛道”的别名。在这里,古语的“异端”便不得不变为“邪说”的同义语。汉儒注论语“异端”,以“善道有统,故殊途而同归”为理由,而认定“异端不同归也”,这种看法,正是中世纪思想统制时代的特定产物;古代思想自由的判断论里,绝不可能有此逻辑。但是, 这样的逻辑,恰是王充所要冲决的桎梏,在以谶纬化的儒学为“正宗”的东汉,他敢于公然揭出道家的旗帜,不但问孔刺孟,而且对于“正宗”的全盘思想,“订其真伪,辨其虚实”,而揭发其“是反为非,虚转为实”的欺骗本质。毫无疑义地这是对于思想统制的英勇的抗争,是对于“正宗”的大胆的反击。仅就他在武帝以来一统“法度”之外,独立地创成一家之言而论,

也可以看出他的斗争精神和人民性思想的端绪。

复次,“异端”之名虽起于东汉初叶,而反抗思想统制,自贰于“正宗” 的“异端思想”,则自武帝以来未尝中断,远之如汉代司马迁的反抗思想, 次之为桓宽监铁论的暴露思想,最后为通贯两汉的经古文学派反今文“正宗” 的积极传统,都具备着鲜明的“异端”色彩。此事有关于王充的思想渊源, 茲更分别说朋于下:

第一,王充对司马迁的赞扬将在后面详说,他对桓宽有这样的赞语:“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是故⋯⋯桓宽之监铁论⋯⋯之类也。”(案书篇)至于他宗左氏而不宗公羊,是古文而非今文,自刘光汉以来已成定论。所余的问题则为:王充为什么具有一般的经古文学的性格及其对经今文学斗争的思想。关于此事,我们认为,这是依据着一般中世纪思想史上“正宗”与“异端”之争。但这不是说凡经今古文学之争都是这样,相反地,后来经今古文之争的外表虽表现为儒家经典的解释,而争论的实质则为在中世纪王权的思想统制夹缝里争取合法的地位。

第二,汉代的经古文学家,由于“经学偶像”的约束,有着种种的缺点。例如,只敢准诸神圣的教条以争思想的“邪正”,而不敢本之客观的事理以争思想的“是非”,只以取得“正宗”博士官的合法地位为满足,而没有否定现实黑暗的变革思想;及其未流,更不惜推演谶纬及其天人感应之说,以求容媚于王权,丧失了自别于论敌(经今文学家)的理论特点。然而,统观大体,两汉思想史上的经今古文学之争,仍然具有着中古“正宗”与“异端” 相争的意味,仍然表现着“正宗”与“异端”相对立的基本特征;这一相互訾应的进程,从经学的内部斗争出发,终于循着由量变质的原理,导出了经学自己的炸裂,王充公然从道家的世界观上批判了整个的儒家,从而更明确地显示出思想史以“正宗”与“异端”、唯心与唯物的对立或斗争为具发展规律。

最后,除了一般的经古文学的传统为王充所承借所发展而外,在王莽与光武之际,尚有郑兴、尹敏与桓谭等“非毁俗儒”“尤好舌学”的反谶纬思想,这对于王充尤有直接的影响与启示。茲分别言

其生乎行事与思想概略如下:

郑兴(字少赣,河南开封人)是从今文派转人古文派的经学家。

所以范书本传说他“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傅,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在王莽天凤年间,刘歆美其才,“使撰条例章句驯诂,及校三统历。” 更始立,为长史合。光武建武六年,为太中大夫;九年,坐“私买奴婢”, 出为莲勺令,旋去任卒于家。

郑兴的学术,据本博所记:“好古学,尤明左氏周官,是于历数,自杜林桓谭卫宏之属,莫不斟酌焉。世言左氏者多祖兴,而贾达自传其父业,故有郑贾之学。”东汉初叶的古文学派,如前所述,多受天人感应说的影响, 郑兴也未能免俗。例如建武七年三月晦日食,他上疏说:

“春秋以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人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往年以来,谪咎连见,意者执事颇有阙焉。⋯⋯夫国无善政则谪见, 日月变咎之来,不可不慎,其要在因人之心,择人处位也。⋯⋯今年正月繁霜,自尔以来,率多寒日,此亦急咎之罚。天于贤圣之君, 犹慈父之于孝子也,丁宁申戒,欲其反政,故灾变仍见,此乃国之福也。”(后汉书卷六六本传)

似此,以日食天降谪咎,欲人君反政,与令文家的思想殊无二致。但郑兴的思想仍有矛盾。此矛盾表现于他主张有神论而不信谶纬说。本传说:

“帝(光武)尝问兴郊祀事曰:‘吾欲以谶断之,何如?’兴对曰:‘臣不为谶。’帝怒曰:‘卿之不为谶,非之邪?”兴惶恐曰: ‘臣于书有所未学,而无所非也。’帝意乃解。兴数言政事,依经守义,文章温雅,然以不善谶,故不能任。⋯⋯兴去莲勺后,遂不复仕。⋯⋯三公连辟,不肯应,卒于家。”

生于谶纬“正宗”统洽的王朝而自称“臣不为谶”,明为“异端”思想。至于他的思想的自相矛盾,与他在皇帝面前不敢自认“非谶”,则是东汉“异端”思想初期阶段的性儒表现。但从他“三公速辟不肯应”的消极不合作与“以不善谶故不能任”的被黜斥看来,已经说明了“异端”思想的悲剧运命。

尹敏(字幼季,南阳堵阳人)少为诸生,初习欧阳尚书,后受古文,兼善毛诗、谷梁、左氏春秋。建武二年待诏公车,拜郎中,辟大司空府;后三迁长陵会。尹敏与班彪亲善,每相遇辄日旰忘食,夜分不寝,自以为钟期伯牙, 庄周惠施之相得。水平五年,诏书捕男子周虑,虑素善于敏,敏坐系免官; 十一年除郎中,迁谏议大夫,卒于家。

尹敏的思想态度略同于郑兴,他相信天人感应之说;所以建武二年他曾上疏,陈洪范消灾之术。但也不信图谶。本传记:

“帝(光武)以敏博通经记,令校图谶,⋯⋯敏对曰:‘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颇类世俗之辞,恐疑误后生。’帝不纳。敏因其阙文,增之曰:‘君无口,为汉辅。’帝见而怪之,召敏问其故,敏对曰:‘臣见前人增损图书,敢不自量,窃幸万一。’ 帝深非之;虽竟不罪,而亦从此沈滞。”(后汉书卷一九上)

尹敏的“异端”思想,表现出对于神学的讽刺,与郑兴以“逊辞”获免的态度,形式虽有不同,然也不免于“从此沈滞”。尤其永平五年因友人周虑事件入狱,及出叹曰:“喑聋之徒,真世之有道者比,何谓(刘■校:“谓” 当作“为”)察察而遇斯患乎!”此寥寥数语,已经活现出了初期“异端”的悲剧。

综观郑兴与尹敏的思想成就,均颇贫乏,只不过对于王室御用的神学“正宗”显示出了若干的离心倾向。但对于“正宗”的离心力的出现,则正是“异端”思想的初步;其思想史上的价值并不能因其量少而降低。此一新的思想趋势,在桓谭那里,可以看出较为展开的成就。

桓谭(字君山),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对天文学更有研究,主谭天说;又遍习五经,皆训诂大义,不为章句,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扬雄辩析疑义;性嗜倡乐,简易不修威仪,而熹非毁俗儒,由是多见排抵。哀平间, 位不过郎。新莽之际,儒者莫不称引符命以求容媚,谭独自守默然无言。光武朝,官给事中,后以反对谶纬,光武目为非圣无法,将下处斩,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出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乐,病卒于道,时年七十余。著有新论二十九篇。

桓谭的新论已佚,章怀太子后汉书桓谭传注中还保存了新论的全部篇目:

“新论一曰本造,二王霸,三求辅,四言体,五见徽,六谴非, 七启寤,八祛蔽,九正经,十识通,十一离事,十二道赋,十三辨惑,十四述策,十五闵友,十六琴道。闵友琴道各一篇,余并有上

下。东观记曰:光武读之,敕言卷大,令皆别为上下,凡二十九篇。”

这一论著,就谴非、启寤、祛蔽、正经、辨惑等篇目看来,显然富有火药气味,王充在论衡一书中更明白地揭出这一论著的战斗性与批判性:

“桓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辨昭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 莫不证定。”(超奇篇)

“世间为文者众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论之,可谓得实矣。”(定贤篇)

这种辩昭然否、证定虚妄伪饰之辞的议论,虽因全书已佚而无可详征, 但我们仍可从残存的材料中窥见其断片。

“余与刘子骏言养性无益,其兄子伯生曰:‘天生杀人药,、必有生人药也。’余曰:‘钩藤不与人相宜,故食则死,非为杀人生也。譬若巴豆毒鱼,誉石贼鼠,桂书獭,杏核杀猪,天非故为作也’。”(太平御览卷九百九十药部)

这里提出的“天非故为作”,实是反对神学目的论的重要命题,其意即为万物自生,而非“天”所故生。这一命题中所表现的哲学观点和王充是很接近的。我们再结合下一条材料来看:

“天下有鹳鸟,郡国皆食之,三辅俗,独不敢取之,取或雷震霹雳起,原夫天岂独右此鸟?其杀取时适与雷遇耳。”(太平御览卷十三天部,又卷九百二十五羽族部)

据此,桓谭显然是否定“天”有独右鹳鸟的意志,认为雷震霹雳起与杀取鹳鸟二事的同时发生,不过是事之偶合,不足以证明天意使之然,这些观点,都表明桓谭是倾向唯物主义的。此外,我们还可以我到桓谭反对神仙方术的一些断片:

“刘子骏信方士虚言,谓神仙可学,余见其庭下有大榆树,久老剥折,指谓曰:‘彼树无情,然犹朽蠹,人虽愿爱养,何能使不衰?’”(艺文类聚卷八十八木部)

“余与刘伯师夜坐,灯中脂炷爋秃将灭,余谓伯师曰:‘人衰老亦如彼秃炷矣!’伯师曰:‘人衰老应自续。’余曰:‘益性可使白发更生黑,至寿极亦死耳!’”(太平御览卷八百七十天部)“曲阳侯近方士西门君惠,从其学却老之术,君惠曰:‘龟称三千岁, 鹤称千岁,以人之材,何乃不及虫鸟耶?’余应曰:‘谁为人与龟鹤同居而知其年岁耳!’”(意林卷三)

这些对长生却老之说的诘辩,虽没有提到理论的高度,却表现了健康的理性推断,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桓谭的政治思想,据本传(后汉书卷五十八)所载陈时政所宜疏来看,大体为儒家思想,而以抑商贾防兼并为其方略。例如:

“夫理国之道,举本业而抑末利。是以先帝(指汉高祖)禁人二业,锢商贾不得宦为吏;此所以抑并兼,长廉耻也。今富商大贾, 多放钱货,中家弟子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人; 是以众人慕效,不耕而食,至乃多通侈靡以淫耳目。今可令诸商贾自相纠告,若非身力所得,皆以臧畀告者。如此,则专役一己,不敢以货与人,事寡力弱,必归功田亩,田亩修,则谷人多而地力尽矣。”

今按,重农抑商,乃是汉代儒家所主张的传统政策,桓谭此意,本无甚

新见;惟其反对高利贷,反对不耕而食者的淫靡奢侈,则颇有批评的精神。此外,桓谭对于东汉初叶的立法司法,也多指摘,,例如:

“夫张官置吏以理万人,县赏设罚以别善恶,恶人诛伤则善人蒙福矣。今人相杀伤,虽已伏法,而私结怨仇,子孙相报,后忿深前,至于灭户殄业,而俗称豪健,故虽有怯弱,犹勉而行之;此为听人自理,而无复法禁者也。今宜明申旧令:若已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者,虽一身逃亡,皆徙家属于边,其相伤者,如常二等,不得雇山赎罪。如此,则仇怨自解,盗贼息矣。”

“又见法令决事,轻重不齐,或一事殊法,同罪异论,奸吏得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出生议,所欲陷则与死比,是为刑开二门也。今可令通义理明习法律者校定科比,一其法度,班下郡国,蠲除故条。如此,天下知方,而狱无怨滥矣。”

综计桓谭的批评,不能说有多大的新义,但其着眼所在,皆现实性的问题。其解决问题的方案,完全委诸于人力;比在东汉谶纬迷信盛行时代,颇有积极意义。

桓谭所持素朴的儒家人文主义思想,与其“尤好古学”“而熹非毁俗儒” 的批评态度,是有关联的;此在取媚于统治阶级的俗儒当涂,多见排抵的桓谭,似多少自觉了悲剧命运的不可幸免;所以疏里曾说:“贾谊以才逐而晁错以智死,虽有殊能而终莫敢谈者,惧于前事也。”

桓谭所非毁的俗儒,即是当时朝野共信的图谶伎数之士。所以本传曾载光武信谶,多以决嫌疑,谭复上疏说:

“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 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食邪诖误人主,焉可不 抑远之哉?臣谭伏闻:陛下穷折方士黄白之木,甚为明矣;而乃欲听纳谶记,又何误也,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陛下宜垂明听,发圣意,屏群小之曲说,远五经之正义,略雷同之俗语,详通人之雅谋。”

似此,桓谭反对图谶,只是依据着五经“以仁义正道为本”的儒家思想来屏弃“奇怪虚诞之事”,而并没有坚定的无神论世界观;本质上与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及“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态度,同样显示着常识的健康理性的看法。然而,只此一点常识的看法,已经被专制帝王目为“非圣无法”的异端:以七十老人,至于“叩头流血良久”,暂时幸免于斩死。

如前所述,东汉初叶的“异端”多出于经古文学的左派,其右派的代表如贾达等,则已投降了谶纬的“正宗”以致贵显。光武时代的思想统制,与西汉武帝时代相较,已经更为严厉而黑暗,所以“异端”思想无不带有鲜明的悲剧气质。范书(卷六六)的贾达传论:

“郑贾之学行乎数百年中,遂为诸儒宗,亦徒有以焉尔。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以逊辞仅免(按此处应增人“尹敏以不信谶系免”一语),贾达能附会文教(按此谓其引左氏明汉为尧后),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

郑兴尹敏无著作,其影响于王充者不可考按。而桓谭新论(亡轶于南宋, 沈阳孙冯异所辑桓子新论一卷非本书),则论衡的超奇、佚文、定贤、案书、对作等篇,曾称述八次之多,全为褒词,甚至说“近世刘子政父子,扬子云,

桓君山,其犹文武周公并出一时也”(超讶篇),足见王充受他的影响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