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昌言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现存昌言,虽然断简残篇,不能看出仲长统的思想体系,但就中以天道天命思想和政治思想来讲,足以称为汉代正统思想的最后清算者。按仲是统的天道至政论之间,三十四篇中必有知识论的建树,且按他的天道观与政论都比王充王符要更进步,则他的知识论必重“公理”,发展他的前行者;但惜乎这一部分,因非所谓“治要”或无“益于政”而佚失了!

仲长统否认汉代统治阶级的宗教观,反对自然之符和吉凶之候,他说: “唯人事之尽耳,无‘天道’之学焉!然则王天下,作大臣者,

不待于知‘天道’矣。所贵乎用‘天之道’者,则指星辰以授民事, 顺四时而兴功业;其大略吉凶之祥,又何取焉?故知天道而无人略者,是巫医卜祝之伍,下愚不齿之民也;信‘天道’而背人事者, 是昏乱迷惑之主,复国亡家之臣也!”(群书治要节录)

他的惟尽人事不守“天道”的命题,在汉代是破天荒的卓见,他敢骂有汉一代对信仰宗教的君臣为糊涂虫、败家子、下愚无知的迷信者。他认为天之道不是别的,仅是自然的规律,人们要懂得天之道,不是为了别的,仅是为了有利于生产和工业。这是唯物主义的思想。在以上引文中“天道”和“天之道”这两个术语是有区别的,“天道”是指宗教思想,“天之道”是指自然规律。他以为迷信的反面是理性,只要有是非之见,只要以“是非治天下之本也,是非理生民之要也”,天地自然就会为人所利用。有人问他“本” 与“要”何所存呢?他说:

“王者官人无私,唯贤是亲,勤恤政事,屡省功臣,⋯⋯政平民安,各得其所:则天地将自从我而正矣,休祥将自应我而集矣, 恶物将自舍我而亡矣;求其不然,乃不可得也。王者所官者,非亲

属则宠幸也,所爱者非美色则巧佞也,以同异为善恶,以喜怒为赏罚,取乎丽女,怠乎万机,黎民冤枉类残贼,虽五方之兆,不失四时之礼,断狱之政,不违冬日之期,蓍龟积子庙门之中,牺牲群丽碑之间,冯相坐台上而不下,祝史伏檀旁而不去,犹无益于败亡也。从此言之,人事为本,天道为末。”(同上)

这种“人事为本、天道为末”的大胆的戡天思想,恰和汉代统治阶级所服膺的天人理论相反。他的唯物主义思想把自然的因果关系置于人类理性支配之下,而灾异、感应的宗教思想则把自然的因果倒置于畏忌的迷信之下, 所以他又说:

“审我已善而不复恃乎‘天道’,上也。疑我未善,引‘天道’ 以自济者,其次也。不求诸己而求诸‘天’者,下愚之主也。今夫王者,诚忠心于自省,专思虑于治道,自省无愆,治道不谬,则彼嘉物之生,休祥之来,是(犹)我汲井而水出,爨灶而火燃者耳,何足以为贺者耶?故欢于报应,喜于珍祥,是劣者之私情,夫可谓太上之公德也?”(群书治要节录)

依据“公理”与“公德”的法则,占有并支配自然,这完全是健康的思维路径;反之,依据“私情”与“私见”的曲解,敬畏惧忌天道,这完全是病态的心理作祟,所以他说后者是“劣者”,是“下愚”。他又从寿考吉祥方面说明理性与迷信的区别,人不幸有病,要“更始”,在于乐石,世不幸有灾,要“更始”,在于克服,而舍此不为,忌讳灾变,永延嘉瑞,他斥之曰“迷”,曰“误”,曰“惑”,曰“悖”,此迷、惑、误、悖四字正斥责了汉代统治阶级的支配意识。他说:

“和神气,惩思虑,避风湿,节饮食,适嗜欲,此寿考之方也; 不幸而有疾,则鍼石乐汤之所去也。肃礼容,居中正,康道德,履仁义,敬天地,恪宗庙,此吉祥之术也;不幸而有灾,则克己责躬之所复也。⋯⋯下世其本,而为奸邪之阶,于是淫厉乱神之礼兴焉, 侜张变怪之言起焉,丹书厌胜之物作焉。故常俗忌讳可笑事。时世之所遂往,而通人所深疾也!且夫掘地九仞以取水,凿山百步以攻金,入林伐木不卜日,适野刈草不择时,及其构而居之,制而用之, 则疑其吉凶,不亦‘迷’乎!简郊社,慢祖祢,逆时命,背大顺, 而反求福祐于不祥之物,取信诚于愚惑之人,不亦‘误’乎!彼圆家画舍,转局指天者,不能自使室家滑利,子孙贵富,而望其德致之于我,不亦‘惑’乎!⋯⋯表正则影直,范端则器良;行之于上, 禁之于下,非元首之教也,君臣士民,并顺私心,又大乱之道也。⋯⋯ 所贵于善者,以其有礼义也,所贱于恶者,以其有罪过也;今以所发者教民,以所贱者教亲,不亦‘悖’乎!”(同上)

他所说的“天之道”,是指客观存在的秩序,自然对象既为可征服的事物,则自然中的法则,就是天之道,即他所谓“所取于天之道者,谓四时之宜也”。上面他所举的“水”,“金”,“木”,“时”,完全是自然对象, 人类要改变现实(取水、攻金、伐木、择时),就必须依据现实的性质与关系, 发现其中的因果,掌握其中的法则,然后才有“天之道”可寻。这种自然哲学的天道认识,是以客观的真实存在为依归,而反映为主观的实在把握,故他一再说:“官人无私”,大乱顺私。私情私见超出了他所谓的是非判断的表范,就大失本要,于是迷惑误悖之心理就产生了。这里,已经说到存在与

思维的认识关系了。金木水火士是存在,不是推较得失的符咒,“所取于天之道”的“所取”,是把握,不是应征吉凶的变复术。因此,他才以为一切灾异,都是戚宦之臣所献媚,人为不臧,而“反以策让三公,至于死免,乃足为叫呼苍天号啕泣血者也”(祥见后)。他更从简单的自然现象来解释“天之道”,他说:

“天为之时,而我不农谷,亦不可得而取之。春春至焉,时雨降焉,始之耕田,终之簠簋,惰者釜之,勤者钟之,矧天不为,而尚乎食也哉?”(齐民要术序引)

“丛林之下为食庾之坻,鱼鳖之掘为耕稼之场者,此君长所用心也。⋯⋯盖食鱼鳖而薮泽之形可见,观草木而肥墝之势可知。”(同上)

这就是他所谓“天之道=四时之宜”的注脚,其“所取”者,即占有自然之谓。迷于“天道”者就因了积习,不知道“生然之事”,故他又说:

“鲍鱼之肆不自以气为臭,四夷之人不自以食为异,生习使之然也。居积习之中,见生然之事,夫熟自知非者也?斯何异蓼中之虫而不知蓝之甘乎!”(齐民要术序引)

仲长统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因其书佚失,难以作全面的论证,但只就现存的材料来看,已经使我们要特别重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