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淮南鸿烈集中的子学及其学术(一)淮南子的诸子发生说及其对儒法的批判

淮南王刘安,生年不可确考,卒于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他的代表作即淮南鸿烈集。

要略篇的诸子发生说的要点是:

一、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

二、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

三、晚世之时,六国诸侯,谿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 恃连与国,约重致,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英社稷:故纵横修短生焉。

四、申子者,韩昭厘之佐。韩,晋别国也,地墽民险,而介于大国之间, 晋国之故礼未灭,韩国之新法重出,先君之会未收,后君之令又下,新故相反,前后相缪,百官背乱,不知所用:故刑名之书生焉。

五、秦国之俗贪狼强力,寡义而趋利,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劝以赏,而不可厉以名,被险而带河,呈塞从为固,地利形便,畜积殷富,孝公欲以虎狼之势而吞诸侯:故商鞅之法生焉。

以上所述的诸子要赂,是就时代取舍与地理形势,而说明各家的起源。在叙述中含着议论的是,各家都是因了时势变迁,乘机而兴,由孔而墨,由墨而纵横名法,时移世迁,人心亦向背不同,地异势别,好恶亦南北殊途, 因此,各家的真理价值亦是相对的,不足从称为大道。

在叙述中含着贬抑的是,各家的主张都是因了机会的适应,没有真正的创义,例如儒者之重衣冠篇籍,墨者之重节俭薄葬,没有“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的内容,因此,各家的主张更是形式的。

这里面所以未述阴阳家与道家,是因为他们的道术可以“接径直施,以推本朴,而兆见得失之变,利病之反,所从使人不妄没于势利,不诱惑于事态,有符曮晲兼稽时势之变,而与化推移者也”。刘安在主观上用阴阳五行之说合配于道家,以总统百家自居,文心雕龙所谓“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 盖指其主观高傲一切,有皇帝学者的势派。因此,他谓的诸子要赂比司马谈的总结,从历史价值上来说,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复次,在鸿烈集中各篇,每多评讥孔墨,这是由庄子中剽窃来的,连文句也相似,但附有他自己的意见,例如:

“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附不足经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极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柄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 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倜真训)

“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老人棒薄险阻也。⋯⋯而欲以遍照海内,存万方,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主术

训)

“逮至高皇帝,⋯⋯天下雄◻豪英,暴露于野泽,⋯⋯出百死

而绐一生,从争天下之仅,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 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履天子之圆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成池,扬干戚,为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 (“氾论训)

按以上所引的三段文字,反对儒墨,甚为露骨。我们应注意的是,其中所举的理由完全与墨家无关,但为什么儒墨或孔墨连称呢?墨家在汉初除了墨侠可以寻案外,并没有在朝的墨家,何以硬把墨者和儒者相混在一起呢? 章太炎谓汉代礼法混合不分,我们看来,这里说的儒墨实际上乃指儒法。汉初黄老学派多沿袭了老庄反对儒墨的文法,在客观上没有多大价值。因此, 我们只有从淮南王的主观主张方面寻索他的理论。

上面的引文,把儒者形容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成了一群僧道,专门替主人设计富贵,装饰门面,这指的正是叔孙通到董仲舒的行径,排演诗书礼乐的喜剧。显然,淮南王刘安的“招致天下诸儒方士,讲论道德,总统仁义”,和汉廷法度之下的独尊儒术,形成雨极。因此,他才指出儒老之出卖六艺,荒淫无耻,专己之能,苟取名誉:甚至更说,“行货赂,趣势门,立私废公,比周而取容,曰孔子之术也!”(泰族训)

他和武帝对立,“时欲谋反”,鸿烈集道术的号召成了斗争的精神武器, 明白地责骂汉廷是“俗学”,是“暴行越知”。在上段倜真训的后面即说: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 欲以通性于辽廓而党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 性,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乐)也,与其有说也,不若尚羊物之终始也。”

这显然是对于有天下的武帝进行肆无忌惮的攻击,而毫无保留。有天下而越智暴行,是他羞而不为的,他甚至说这样的诈术欺骗,无耻暴行,不如作一个老百姓,何必专己之能,居极害人呢!淮南王的野心在这里是通过了政权争夺的实厦而展开学术的“鸿烈”旗号的。他手持了阴阳道家的圣学和通学,而与儒者的俗学和文学相抗,他说他具有圣洁清节的道德,而对方是“贪污之心”,前者才可以有天下,而后者“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同上)。由此可见,汉初统治阶级之间儒道之争是各以“外道”互讪,以遂其政争的目的。淮南王刘安的道家旗号,与司马谈的道家要旨不同,后老是托重言以全百家, 而前者则是托黄老以统一百家,例如:

“黜讒佞之端,息巧辩之说,除剥削之法,去烦苛之事,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夫钳且大丙,不施辔衔,而以善御闻于天下,伏羲女娲不设法度,而以至德遗于后世。”(覧冥训)因此, 刘安虽然明白反对武帝的“法度”,但也主张黜息异说,屏绝外道。

同时,他在客观上把儒者歌颂的汉代隆盛之治,形容为乱世衰世的征象, 例如:

“乱世⋯⋯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车舆极于雕琢, 器用逐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为诡辩,久稽而不诀,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 (齐俗训)

这颇暴露出封建统治者的享乐生活,尤其暴露出封建制社会不雇再生产而倾向于贵族的享乐范围。叔孙通的一套礼仪布置,董仲舒的一套春秋大义, 除了反映封建制的“不周于用”的浪费外,便是虚伪的宗教形式。淮南王书更说到:

“衰世之俗,以共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共 目;芻豢黍粱,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 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共心。⋯⋯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 且富人则车舆衣纂(缯)锦、以饰傅旄象、帷幕茵席、绮绣条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贫人则夏被褐带索,晗菽饮水以充肠,以支暑热,冬则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

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俘虏,不足以论之!” (齐俗训)

这指出贵族的豪奢与农民的穷困,形成了对立阶级的普遍现象,贫富的分野即人君与俘虏的区别,也指出封建的超经济剥削的后果,因此在后面又说:“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 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之未闻也!”因此,汉初的社会矛盾,恐怕就是刘家圣朝内部也不能再隐瞒的。他曾经比喻亲戚手足对于这样衰乱之世也不能相顾,暗示出汉武帝的淫威政治。

复次,刘安也深斥法家。 “申韩商鞅之为治也,挬拔其根,燕弃其本,而不穷究其所由

生。⋯⋯凿五刑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览冥训)

“水浊者鱼噞,令苛者民乱,城峭者必崩,岸崝者必陀,故商鞅立法而支解,吴起刻削而车裂。”(缪称训)

第一节已经讲过了汉室内法外儒的制度,鸿烈集中批评到缛礼便与苛刑并举,故反对儒者同时即反对刑名。我们只要看前面所引批评儒墨之文,就知道实际上是指儒法。淮南王刘安非议申韩商鞅,实际上是针对了汉庭来施行攻击,至于他在别处说明的法家道理,反与申韩法家之言没有多大出入, 他不过并重人治,所谓“国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贤人也”,请看他的原法的理论:

“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子人间而反从自正。⋯⋯所立于下者不废于上,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主术训)

这不是剽窃法家所谓无尊卑贵贱一断于法的道理么?他更说: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入主之準绳也。丝法者,法不法也;

设赏者,赏当赏也。⋯⋯尊贵者不轻其罚,而卑贱者不重其刑; 犯法者虽贤必诛,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法籍札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人莫得自恣,则道胜, 道胜而理达矣。”(主术训)

他更申言法家的术与势,例如: “圣主之治也,其犹造父之御,⋯⋯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

取道致远,而气力有馀,诚得其‘术’也。是故权‘势,者,人主之车舆也,大臣者人主之驷马也,⋯⋯执术而御之,则管晏之智尽矣,明分以示之,则蹠蹻之姦止矣。⋯⋯故法律度量踽,人主之所从执下。⋯⋯有术则制人,无术则制于人。⋯⋯数穷于下,则不能伸理,行坠于国,则不能‘专制’。”(主术训)

这显明地又是一套封建专制的法术论,比申韩所讲的更加“专制”,所谓“失处而贱,得势而肯”正是他自己的注脚。由此推行,齐俗训中更露骨地表白出封建自然趣济的小夭井意识:

“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各安其性,不得相干。”

由这种分割、不相干与的基尔特思想,又导出对于智能的轻视和对于思辩的抹杀,依此反对名墨诸子:

“先知远见,远视千里,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责于民;博闻强志,口辩辞给,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于下,敖世轻物, 不汗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为民化:神机阴闭,剞阙无迹, 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为民业。故苌弘师萇先知祸福,言无遗策, 而不可与众同职也,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不可使为工也。⋯⋯视高下不差尺寸,明生弗任。⋯⋯故国治可与愚守也。”(齐俗训)

这样在精神上宣扬毫无个性发展的、高下智愚相齐的“俗”,是中古不动的人性返原。在他看来,愚民政策的与愚守国,就是最好的统治方法。因此,他对于名家纵横家,更有如下的批判:

“公孙龙粲然于碎而贸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由其道则善无章,修其理则巧无名,故以巧门力者,始于阳常卒于阴,以慧治国者,始于治常卒于乱!”(诠言训)

他从“齐俗”一观念出发,对于百家,主用黄老的道未来驾御。从精神上的齐俗,要求实陈上不使习俗相反,所谓“有术以御之”,这样就可以为王称霸了。因此,刘安和武帝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他反对是非之论并作, 例如:

“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札,厚葬久丧以送死,孔于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于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 (氾论训)而且百家对于治道并无什么关系,他说:

“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电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倜真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