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贡禹的社会批判

贡禹(公元前一二四——四四年)是宣元之间的博士贤良,在儒林中是铁中铮铮,他和王吉并为世所称,所谓“王阳在位,贡公弹冠”,可见他与一班利禄之辈道不相谋。汉书王吉列傅赞说:

“汉兴将相名臣,怀禄眈宠,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节之士于是为贵。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王、贡之材优于龚、鲍(指守死善道)⋯⋯。”

贡禹虽感自己“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但并未忘草茅民间,而以素餐尸禄为耻。史称他在位数言得失,书数十上,但保存于汉书中的言论仅有些片断文字,其全部思想,已不可确知。大体看来,他似是一个地主阶级的温和的反对派,专以武帝从来的苛政为攻击对象,如他说,“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节俭,⋯⋯后世争为奢侈,转转益甚”:“武帝始临天下⋯⋯ 自见功大威行,遂从(纵)耆(嗜)欲”。他的奏议内容见于汉书者,有下列几点:

一、封建的滥费,造成人民的贫困。他指出这是起自武帝(其实是以武帝为代表人物)的现象,他说:

“后世(即武帝以来)争为奢侈,转转益甚。臣下亦相放(仿) 效。⋯⋯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钜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三工官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匹。臣禹尝从之东宫,见赐杯案尽文画金银饰。⋯⋯东宫之费,亦不可胜计。天下之民所为大饥饿死老是也。今民大饥而死, 死又不葬,为犬猪所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盛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固当若此乎?”

二、封建的享乐,造成人民的死亡。他攻击统治者的淫乱,说: “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从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

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减金钱财物鸟兽鱼龟牛马虎豹生禽, 几百九十,物尽瘗臧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数十人,是内多怨女,外多旷夫。⋯⋯ 是安自城西南至山西至鄠,皆复其田,以与贫民。方今天下饥馑, 可亡(不)大自捐减以救之,(而)称天意乎?⋯⋯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武帝的国有财富政策,造成社会的危机。他针对这种现实攻击的言论是大胆的,他说:

“起武帝征服四夷,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 卒徒攻山取铜钱,一岁功十万人已(以)上,中农食七人,是七十万人常受其饥也。⋯⋯凿地数百丈,⋯⋯斩伐林木,亡有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由此也。自五铢钱起已(以)来,七十余年,民坐盗铸钱被刑者众。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民心动摇。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槀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 穷则起为盗贼。⋯⋯诸离宫及长乐宫卫,可减其太半,以宽繇役。又诸官奴婢十万余人,戏游亡事,税良民以给之,岁费五六钜万,

宜免为庶人,⋯⋯近臣自诸曹侍中以上·家亡得私贩卖与民争利。⋯⋯武帝⋯⋯行壹切之变,使犯法者赎罪,入谷者补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乱民贫,盗贼并起。”

三、封建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其统治权,镇压农民起义,设置了一套服务于封建经济基础的机器。贡禹指出礼义孝弟的官话,其内容包含了犬彘行为, 这更是对汉代的道德教条、人伦诏旨的矛盾的揭露。请看他的名论:

“盗贼并起,亡命者众,郡国恐伏其诛,则择便巧史书习其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姦轨不胜,则取勇猛能操切百姓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亡义而有财者显于世,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誖逆而勇猛者贵于官。故俗皆曰(按此盖为舆论),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故黥劓而髠钳者,犹复攘臂为政于世,行虽犬彘,家富势足, 目指气使,是为贤耳!故谓居官而置富者为雄桀,处姦而得利者为壮士。兄劝其弟,父勉其子,俗之坏败,乃至于是!察其所从然者, 皆从犯法得赎罪,求士不得真贤,相守祟财利,诛不行之所致也。”

贡禹上面的批判,把汉代封建的政治和礼法,形容成了中世纪的黑暗。他指出汉武帝的“法度”内容,不是法律,而是“以其舍法度而任私意”。这已经暴露出封建制的经济外和法律外的“一切之变”,即统治阶级的政策所表现的,是一切皆在常规的平时之外(普通叫做动员):他的宗教信仰所表现的,是一切皆在理性的逻辑之外(所谓任私意即独断);他的仁义孝弟的教条所表现的,是人类意识的一种自我掏空。这里对于宗法礼教的批判,同时包含着对于法律政治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