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崔寔政论中的进步思想

崔寔,桓帝初以郡举“至孝独行”之士,征诣公车,病不对策,除为郎, 生年未详,灵帝建宁中卒(约公元一七○年)。他是家世寒素的人物,有经史百家的传统修养。后汉书把他和他的祖父骃、父亲瑗三代合为一传。他的父亲作官,“为人开稻田数百顷,视事七年,百姓歌之”。他在五原作官时, “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识绩,民冬月无衣,积细草而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宴至官,斥卖储峙,为作纺绩织纴綀縕之具,以教之,民得以免寒苦”。他并对边政有所建树。他的父亲,“无担石储,当世清之”,他“以酤酿贩鬻为业,时人多以此讥之,实终不改,亦取足而已,不致盈余。及仕宦,历位边郡,而愈贫薄。建宁中病卒,家徒四壁立,无以殡敛”。范晔论曰:

“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沈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骃瑗虽先尽心于贵戚,而能终之以居正,则其归旨异夫进趣者乎!⋯⋯寔之政论,言当世理乱,虽鼂错之徒不能过也。”

崔寔的政论,全书已佚,现有断片节存于后汉书与群书治要。仲长统说政论一书,“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范晔说此书“指切时要, 言辩而确”,又谓“子真(寔)持论,感起昏俗”。我们看了他的生活志趣, 和人民在一起,就可从推定他的言论必为异端,而难为正统。在汉末的社会, 他们父子的归旨既异于苟取富贵的俗途,又欲表现其人格之独立,那就会在思想上走到另一世界,试看他父亲对他的遗嘱:

“瑗临终顧命子寔曰:‘夫人禀天地之气从生,及其终也,归精于天,还骨于地,何地不可藏形骸,勿归乡里!其贘赠之物,羊豕之奠,一不得受!’寔奉遗令,遂留葬洛阳。”(后汉书卷八二)

这些简短的话里,包含着无神论的色彩。因为行为与思想是有关联的, 所以这种反厚葬的实践就要决定他的理论。

汉末学者稍敢说话的人,多不侈谈三代,而以取法文宣为已足,左雄、王符、崔寔都是如此。崔寔以为“文宣拟式,亦至隆平”,更进一步说:

“济时救世之术,岂必体尧蹈舜,然后乃治哉?期于补绽决坏, 枝柱邪倾,随形载割,取时君所能行,要厝斯世于安宁之域而已。故圣人执权,遭时定制,步骤之差,各有云施,不强人以不能,背所急而慕所闻也。⋯⋯然疾俗人拘文牵古,不达权制,奇玮所闻, 简忽所见,策不见珍,计不见信。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恶足与论家国之大事哉!故每有言事颇合圣德者,或下群臣令集议之,虽有可采,辄见掎夺。”(群书治要节录)

这一批判是儒林的自觉。既然以耳代目的传统信仰,在活生生的黑暗现实面前破产,那么连补绽的衣服都成了问题,怎样还能幻想无缝的天衣呢? 背诵古式的人,只怕连欺骗作用也不能起了。这时,党锢的残酷,更使正和邪或贤和佞成为时人最注意的问题,因为道德批判好像是中世纪社会制度批判的总和。俗人的坏道德和善人的好道德二者间的对立好像代替社会的总矛盾。俗儒的脚色当做戏剧的表演者出场,三代经典的成语当作台词来背诵, 只要技艺像佯子,便可以弄假成真。然而在善人们看来;这是“贤佞难别, 是非倒纷”。崔寔对此,发抒了很多贤难之论,他说:

“顽士暗于时权,安習所旦,殆不知乐成,况可与虑始乎?心

闪意舛,不知所云,则苟云率由旧章而已。其达者或矜名嫉能,耻善策不从己出,则舞笔奋辞以破其义,寡不胜众,遂见屏弃,虽稷契复存,由将困焉。⋯⋯且世主莫不愿得尼轲之偷以为辅佐,卒然获之,未必珍也。自非题牓其面日鲁孔丘、鄒孟轲,殆必不见敬信。⋯⋯夫淳淑之士,固不曲道以媚时,不诡行以徼名,耻乡原之誉,比周之党,而世主凡君明不能别异量之士,而适足受谮润之恕。⋯⋯贤佞难别,是非倒纷。”(群书治要节录)王符对于地主阶级的豪侈痈加攻击,他说:“今察洛阳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人民已经无法供奉地主贵族的穷奢极欲。同样地, 崔实有天下三患之论,他说:

“今使列肆卖侈功,商贾鬻僭服,百工作淫器,民见可欲,不能不买, 贾人之列,户蹈逾侈矣。⋯⋯奢侈者⋯⋯乃时势趋之使然 ,此则天下之患一也。⋯⋯无用之器贵,本务之业贱,⋯⋯有年,财鬱蓄而不尽出,百姓穷匿而为姦寇,是以食廩空而囹圄实,一谷不登,则钱餒流死,上下俱匮,无以相济,⋯⋯斯则天下之患二也。⋯⋯舆服无限,婢妾皆戴■楴之饰而被织文之衣,乃送终之家,⋯⋯至用■梓黄胆,多藏宝货,亨牛作唱,高填大寝。⋯⋯ 今豪民之填,已千坊矣。欲民不匮,诚亦难矣。⋯⋯在位者则犯王法以聚敛, 愚民则冒罪戮以为健。⋯⋯此天下之患三也。承三患之弊,继荒顿之绪,而往欲修旧修故而无匡改,送唐虞复存,无益于治乱也。”(同上)崔宴更对于官吏贪婪,比之为割胫以肥头,引诗句“贪入败类”,痛加责斥。他说:

“今官之接民,甚多违理,苟解面前,不顾先哲,作使百工,及从民市, 辄设计加以诱来之,器成之后,更不与值,老弱冻饿,痛号道路。⋯⋯百姓创艾,成以官为忌讳,遯逃鼠窜,莫肯应募,因乃捅之,劫以威势。”

“进入之宾,贪餐之吏,竟约其财用,狡猾之工,复盗窃之, 至以麻枲被弓弩,米粥杂漆,烧鎧铁粹醯中,令脆易洽,孔又褊小, 刀牟悉钝。”(同上)

汉末学人多以“壹切之计”一语来形容专制主义的吏治,崔寔更特别指出酷吏所促进的阶级对抗,即所谓“仇满天下”:

“重刑阙于大臣,而密罔刻于下职,鼎辅不思在宽之德,牧牧守守逐之。各竞擿微短,吹毛求疵,重案深诋,以中伤贞良。长吏或实清廉,心平行潔,内省不疚,不肯媚灶,曲礼不行于所属,私敬无废于府,州郡侧目,以为负折,乃选巧文猾吏,向壁作条,诬复阖门,摄捕妻子。⋯⋯卒成之政必有横暴酷烈之夫,而世俗归称, 谓之办治。⋯⋯是以残猛之人,遂奋其毒,仁贤之土,劫俗为虐, 本操虽异,驱出一揆。⋯⋯百姓之命,委于酷吏之手,嗷嗷之怨, 咎归于天,⋯⋯仇满天下,可不惧哉!”

他计算了百里长吏的奉禄为栗二十斛,钱二千;但其开销,客庸一月千, 芻膏肉五百,薪炭擥菜又五百。二人月食粟六斛,所余甚少,不够衣室宾客奉事俯蓄之费,最低限度的养廉也不能保证,于是官吏只有“卖宫鬻狱”了。

我们读汉史,常见践祚改元,必颁赦令,表示与民更始,赦令之多,就已看出狱满乃苛政的结果。且由于政治腐化,赦者多属豪强,实陈上“更始” 者还是末路一条,这已为王符所痛论,概见下章,崔实更说,“赦以趣姦, 姦以趣赦,转相驱踧,雨不得息”,故政权所施的思惠,同于其他一切场合, “华繁而实寡”,绕一个圈子,仍然是有利于豪强。酷吏莫不借法令之名风

行“侵渔百姓”之实,在法令的皇皇文藻上,不妨“题牓其面曰:鲁孔丘、鄒孟轲”所垂经典,而在其实际结果上,自有后门的交易,“放纵天赋”也可称仁贤了。

上面曾说到崔寔在五原教民耕识。这就不是“五各不分”的搢绅博士所能为的,他的这种实陈学问,叫做四民月令,还保存于齐民要术中,茲择录其要于下:

“正月地气上腾,土长冒橛,陈根可拔,急茲强土黑墟之田; 二月阴冻单泽,可茲美田缓土及河渚小处;三月杏华盛,可茲沙白轻土之田;五月六月可茲麦田。”(齐民要术耕田第一)

“平量五谷备一升,小罂盛,埋垣北牆阴下。”(收种第二) “二月三月可种植禾,美田欲稠,薄田欲稀。”(种谷第三) “四月蚕人簇,时雨降,可种黍禾,谓之上时。”(黍穄第四) “正月可种豍豆,二月可种大豆。三月■参夕杏花盛桑椹赤可

耘大豆谓之上时。四月时雨降,可种大小豆,美田欲稀,薄田欲稠。” (大豆第六)

“夏至先后备五日,可种牡麻。”(种麻第八) “凡种大小麦,得白露节,可种薄田,秋分,种中田,后寸日

种美田,唯穬麦(大麦类)早晚无常,正月可种春麦,尽二月止。”(大小麦第十)

“三月可种稉稻,稻美田欲稀,薄田欲稠。”(水稻第十一)“正月可种瓠,六月可蓄瓠,八月可断瓠作茲瓠,瓠中白膚实以养猪致肥,其瓣则作烛致明。”(种瓠第十五)

其他关于各种植物种作的时令,皆有说明,不再赘举。按他的四民月令, 是指示人民劳作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他反对读书与劳动二者的对立,而主张手恼并用。农事已起则劳动,农事未起则学习,在齐民要术的杂说第三十中,保存了他的一条遗文,殊足珍贵,他说:

“农事未起,命成童以上人太学,学五经,硯水释,命幼童入小学,学篇章,命女工趋织布、典馈釀、春酒、染■及治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