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符的知识论与逻辑学

上面我们已经提到他的人性论。他从天道日施、地道日化,排比出人性的“日为”论,这一理论在后来王船山思想中得到相当高度的发展。这是唯物主义知识论的根据,依此,他对于神学的正统思想,必然作出光辉的批判。他说:

“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 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虽有至圣,不 (能)生而智,虽有至材,不(能) 生而能。⋯⋯上圣也,犹待学问,其智乃博,其德乃硕,而况于凡人乎?”(讚学)

王符从人道日为的实践创造活动,得出人智日学的认识论,这是合逻辑的发展。我们要从两方面来研究他的理论,一方面是由存在到认识,他方面是由范畴到认识,现在先看前者。他颇重视荀学,例如:

“有布衣积善不怠,必致颜闵之贤;积恶不休,必致桀跖之名。非独布衣也,人臣亦然,积正不倦,必生节义之志;积邪不止,必生暴弑之心。非独人臣也,国君亦然,政教积德,必致安泰之福; 举措数失,心致危亡之祸。⋯⋯三代之废兴也,在其所积;积善多者,虽有一恶,是为过失,末足以亡;积恶多者,虽有一善,是为误中,未足以存。⋯⋯知己日明,自胜日彊。”(慎微)

这一从实践出发的知识积习的观点,在汉代是辉煌的命题。他把知识(明) 与实践(彊)的关系,置于颇为适当的地位,尤其在论证善恶时,从布衣到国君,皆以积习为准则,得出人性相似的命题。在正统神学看来,这种把宗教的颠倒的意识否定了的认识论,必然被认为是乖谬之至的邪说。然而这正是封建制社会的有价值的理论的闪光,而不管是否什么“通方之训”。特别应该注意的是王符知识论的群众观点。他认为,多数人的经验积累愈高便愈善, 至于那种以个别人物的独善来处理问题的宗教思想,是不能作为知识成就的标准的。我们知道,在中世纪自然经济的小天井里,从农业手工业的实践到知识的抽象,其中最宝贵的是由低级经验到高级经验的积累,最可信的是指导他们生活的片面性的真理,或者说是不完全抽象的真实。拿王符最喜欢用的治病的实例来讲,有价值的是些尝出来的药物特性,而不是那些五行医理。因为一个一个孤立的自然地区,其中各部分独立生存的家族自治体,没有可能反映出联结世界的高级的真实,可贵的是掌握着经验的局部的价值,而“申一隅之说”。这样的理论家,我们说是进步的、有人民性的思想家:反之, 一切“通方之训”,超过了经验的素材,上天入地,说古道今,一若宇宙一元论在握,然这多是谎言,由这佯而来的思想者,我们说是御用的正统博士, 所谓“愚而好自用”,一事不知者好像全知,越是抽象的道理,越接近于虚渺,越是普通的形式,越离开了真理,没有一隅之通方,正是统治阶级支配思想的烟幕或宗教的圣光。因此,王符的这里的命题,就成为中世纪的有价值的遗产。他更以为主观在积习之中是可以改造的,认识犹如由物为器的改造过程。他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王欲宣其义,必先扩其智。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以人之有学也,犹物之有治也。故夏后之璜,楚和之璧,虽有玉璞卞和之资,不琢不错,不离砾石。夫瑚篡之器,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蚕茧之丝耳:使巧倕加绳墨,而制之从斤斧,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机杼,则皆成宗庙之器,黼黻之章。⋯⋯试使贤人君子释于学问, 抱质而行必弗具也;及使从师就学,按经而行,聪达之明,德义之理,亦庶矣。”(赞学)

因此,他常把实在之义与虚华之义对立起来,认识的内容要以实际的行为标准,才有价值,反之,以世俗的偶象观念作为标准,知识便成了伪托的符咒。他说:

“观其(凡品)论也,非能本闺閒之行迹,察臧否之虚实也,直以而誉我者为智,谄谀己者为仁,处奸利者为行,窃禄位者为贤尔; 岂知孝悌之原,忠正之直,纲纪之化,本途之归哉?⋯⋯谚曰,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世之疾此,固久矣哉!吾伤世之不察真伪之情也,故设虚义以喻其心。”(贤难)

这不仅在谈认识论,而且已经涉及到汉代的现实了。“虚伪”即 宗教意识的自我掏空,这种意识是服务于封建统治阶级的专制的。王符指出“务本(祟学)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他以为“虚义”是衰世之征候,统治者拿上这个不能证实的虚义,“托之经义,迷罔百姓,欺诬天地”(忠贵),以至于成为士大夫的风尚,他说:“衰暗之世,本末之人, 未必贤不肖也,祸福之所,势不得无然尔!”(务本)他批评这种虚伪的教义说:

“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 品人鲜识,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惑蒙夫之大者也。⋯⋯ 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悸孩童之思,而是不诚之言者也。⋯⋯ 今多务交游,以结党助,偷世窃名,以取济渡,夸末之徒,从而尚之,此逼真士之节,而街世俗之心者也。⋯⋯今多违志,俭养约生以待终,终没之后,乃崇餝丧纪以言孝,⋯⋯盛飨宾旅以求名,诬善之徒,从而称之,此乱孝悌之真行,而误后生之痛者也。⋯⋯今多奸谀以取媚,挠法以便佞,苟得之徒,从而贤之,此灭真良之行, 开乱危之原也。⋯⋯皆衰世之务,而暗君之所固也,虽末即于纂弑, 然亦乱道之渐来也!”(务本)

另一方面,王符的知识论更由范畴出发,来处理认识的最高境地。因此, 他的知识论离开了真实的对象界而延向三代先验的小天地。他说当世学士, 恒以万计,大多数是“富者则以贿玷精,贫者则以乏易计”,然而他追究其原因的时候,却认为这是由于不“善自托于物”,物就是经典。他说:

“人之情性,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万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必有假以致之也。君子之性,未必尽照,及学也,聪明无蔽, 心智无滞。前纪帝王,顾定百世,此则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赞学)

“道之明”即先验的范畴,学问依照这个形式,就达到最高的境地,因而一切事物发展的认识,便成了经典的翻印。他虽然反对“托之经义”的虚

无魔道,但又主张托之经典的实在圣道,他说: “是故道之于心也,犹火之于人目也。中阱深室,幽黑无见,

及设盛烟,则百物彰矣。此则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则为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为本可见也。学问圣典,心思道术,则皆来睹矣。此则道之材也,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则为已知矣。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 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譬犹巧倕之为规短准绳以遗后工也。⋯⋯ 凡工妄匠,执规秉矩,措准引绳,则巧同于倕也,是倕以心来制规矩,往合倕心也,故度之工几于倕矣。⋯⋯圣人以其心来就经典, 往合圣心,故修经之贤,德近于圣矣。”(赞学)

圣王经典是最高的范畴,经验学问往合这种“倕心”,就成为“聪达之明,德义之理”,在中世纪幽黑的深阱中,就可以假光以为明,托火以为理。这种向客观唯心论堕落的倾向,使他的知识论裹足于三代的狭小天地而不能自拔。王符的理论体系常是这样二力背向的。这犹之乎他的梦列一篇,一方面从经验出发,可以说“本所谓之梦者,因不了察之称,而愦愦冒名也,故亦不专信以断事,人对计事起而行之,尚有不从,况于忘忽杂梦,亦可必乎”,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忍舍弃占梦的形式,所谓“有精诚之所感薄,神灵之有告者,乃有占尔”。在这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中,他的结论是祸福在人,“心精好恶于事验谓之性”,而强调内容高于形式。

懂得了他的知识论,我们再研究他的逻辑。他由经验作基础,力主实在与虚华之间的不可两立,“高论而相欺,不若忠论而诚实。”他说:

“明于祸福之‘实’者,不可以‘虚’论惑也。察于治乱之情者,不可以‘华’饰移也。是故不疑之事。圣人不谋,浮游之说, 圣人不听。何者?计不背见实而更争言也。”(边议)

在谶纬思想所支配的迷信欺罔的世界中,王符的这一逻辑观点是有火药味的。宗教的世界一到了现实的世界,就要发生言行相背的谬误,因而主观的喜怒成了立言的仪法,是非判断,就依于所谓“文书”,王符揭出了当时统治阶级的逻辑思想是这样的:

“坐调文书,以欺朝庭,实杀民百则言一,杀虏一则言百,或虏实多而谓之少,或实少而谓之多,倾侧巧文,要取便身利己。”(实边)

封建统治阶级的名实相违的逻辑,最典型的是赵高的指鹿为马。王符说: “鹿之与马者,著于形者也,已有定矣,还至谗如臣妾之饰伪

言而作辞也,则君王失己心,而人物丧我体矣。况乎逢幽隐因人而待校其信,不若察妖女之留意也,其辩贤不肖也,必若辨鹿马之审固也。此二物者,皆得进见于朝堂,暴质于廷臣矣,及欢爱苟媚佞说巧辨之惑君也,犹烛耀君目,变夺君心,便以好丑,以鹿为马, 而况于郊野之贤,阙外之士,未尝得见者乎?”(潜汉)

他根据“名理者心效于实”的逻辑,更批评当时名实相违的颠倒世界: “有号者必称典,名理者心效于实。⋯⋯今则不然,⋯⋯群僚

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饕’ 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以‘谀谄’应‘直言’,从

‘轻 薄’应‘敦厚’,以‘空虚’应‘有道’,以‘嚚暗’应‘明

经’,以‘残酷’应‘宽搏’,以‘怯弱’应‘武猛’,以‘颁愚’

应‘治剧’: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富者乘其材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听所以数乱荒也!”

按茂才、至孝、廉吏、方正、直言、敦厚、有道、明经、宽博、武猛、治剧,都是汉代选举的教条,在这些教条的内包方面,如王符的名实论所指出的,是正相反对的性质。这样的社会必然要在逻辑道理上发生中古的独断, 他说:

“公法行则轨乱绝,⋯⋯私术用则公法夺。⋯⋯正节立则配类代。⋯⋯正义之士与邪枉之人,不两立之。⋯⋯圣人⋯⋯必察彼已之为而度之以义⋯⋯或君则不然,己有所爱则因以断正,不稽于众, 不谋于心,苟眩于爱,惟言是从。此政之所以败乱,而士之所从放佚者也。”(潜叹)

以上的话有运用矛盾律的显明步骤,即是非不能两可,邪正不能并存。据他说,矛盾之说不能误用,误用则“不知难(辩)而不知类”。他认为韩非矛盾律用之于尧舜不可两立,有失取喻之真,如释难篇说:

“伯叔曰:‘吾子过矣,韩非之取矛盾从喻者,将假其不可两立,以诂尧舜之不得并之势,而(吾子)论其本性之仁与贼,不亦失是譬喻之意乎?’潜夫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真也。今子举其实文之性以喻,而欲使鄙也释其文,鄙也惑焉。且吾闻,问阴对阳,谓之疆说,论西诘东,谓之疆难(辩)。子若欲自必以则,昨反思然后求,无苟自疆。’”

然(肯定)否(否定)的判断,要就事物的真实去分类,不能由其表面上的表象去概括,这是形式逻辑的内包处理法。例如他以为邪正不可两立,而劳心劳力则没有对立的性质,同篇说:

“秦子问于潜夫曰:‘耕种,生之本也;学问,业之本也。老聃有言:“大丈夫处其实,不居其华”;而孔子曰:“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敢问今使举世之人,释耨来而程相群于学, 何如?’潜夫曰:‘善哉问!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故孔子所称谓君子尔。今以目所见,耕,食之本也:以心原道,即学又耕之本也。⋯⋯ 昔荀卿有言:“夫仁也者爱人,爱人故不忍危也,义也者聚人,聚人故不忍乱也。”⋯⋯仁者兼护人家者,且自为也’。”

把矛盾还原于心理上道德情操之邪正,而否认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下的劳心与劳力的对立,这一类概念的抽象方法,并不正确。因此,王符只能在抽象的人类性方面指出封建的矛盾律,而不能在具体的人类性方面揭破封建的矛盾律。他不但是一个有二元论倾向的人,而且是一个均衡论者。他以为, 天地可以和气再建,人类也可以正气再建,失衡违和是一个暂时的破局。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质之移行法则,在自然经济所封锁的世界里是他所不能探寻到的。王符思想的历史的局限,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