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淮南子中道家与阴阳家的传统及其宗教化庸俗化的思想

淮南鸿烈集中表现的自己的思想又如何呢?

刘安的这本书是招致宾客诸儒方士,集合并多人的意见写成的,类于吕氏春秋,可以就是“择焉而不精”。原来,此书除现存内篇二十一卷外,又有中篇八卷青神仙黄白之术,更有外篇十九卷。执笔者有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大山、小山诸人,阴阳、儒、道、名、法半集。故具书意多杂出,文甚沿复。此书要略对于书中二十训,都有提纲,说明成书之义旨,首未更夸大其辞,以为“刘氏之书”空前绝后,如开首说:

“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虽未能抽引元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

这部杂家之言,间有儒者六艺与法家术势诸说,而主要篇幅则为阴阳五行家与老庄道家的混血种。我们要研究他的“杂”之所以然,而不是章实斋所谓“杂于己而不杂于人”的“杂”家定义。

在要略中叙明诸子发生之时,就没有把道家与阴阳家列入并论,汉从这点而言,刘安已经以阴阳道家之旨为超乎时空而居于百家之上。

在要赂总要举凡,说明各篇题旨时,更明白地以阴阳道家分别篇名,大概原道、倜真、精神诸篇沿袭道家的术语,而天文、地形、时则诸篇沿袭阴阳家的术语,例如题旨说明:

“原道者,虚牟六合,混沌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 以翔虚无之轸,托小以苞大,守约以治广,使人知先后之祸福,动静之利害,诚通其志,浩然可以大观矣。⋯⋯”

“倜真者,穷逐终始之化,赢垀有无之精,离别万物之变,合同死生之形,使人遗物反己,审仁义之间,通同异之理,观至德之统,知变化之纪,说符玄妙之中,通回造化之母也。”

这是属于道家的,即所谓“考验乎老庄之术”。 “天文者,所以和阴阳之气,理日月之光,节开塞之时,列屋

辰之行,知逆顺之变,避忌讳之殃,顺时运之应,法五神之常,使人有以仰天承顺,而不乱其常者也。”

这是阴阳家的传统,其他地形、时则二篇附和月令的材料,题旨所述也同此意。至于二家的不可分离关系,他又说:

“言道而不明终始,则不知所仿依;言终始而不明天地四时, 则不知所避译。⋯⋯言至精而不原人之神气,则不知养生之机,原人情而不言大圣之德,则不知五行之差。”

这与史记孟荀列傅所载芻衍“深面阴阳消息,而作怪迁之变、终始大圣之篇”一段话,甚相符合。我们颇疑战国末叶的阴阳五行家言,在淮南鸿烈集中保存了不少遗文。天文训说:

“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 四时之散精为万物。”

“天地以设,分而为阴阳,⋯⋯阴阳相错,四维乃通,或死或生,万物乃成。”

这是大圣终始之德的总道理,至其所谓“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 治各有宜,而符应若茲”,和汉代统治阶级的宗教思想没有多少差别。地形训详言,东方蒼色主肝,南方赤色主心,西方白色主肺,北方黑色主肾,中

央黄色主胃;更详言五行相胜,“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音有五声,宫其主也,色有五章,黄其主也,味有五变,甘其主也, 位有五材,土其主也”。这更和汉代统治阶级的谶纬思想并没有区别。阴阳消长和五行变易是教人测禨祥的,如说“阴气胜则为水,阳气胜则为旱”, “山为积德,川为积刑”,书中荒唐比附,即史记所谓“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汉代从武帝待诏金马门、宣帝正五经同异于石渠阁,都是在国教的形式之下把古代的思想加以庸俗化宗教化,刘安的野心也不例外。关于使人多忌讳的有神论,更有一套附会,如说“蚑行喙息,莫贵于人,孔窍肢体,皆通于天。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窍,天有四时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节,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节。故举事而不顺天者,逆共生者也。”(详见地形训、天文训。)

众神权到皇权又是这样:“圣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 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镇抚而有之,毋迁某德”,“天不定,日月无所载,地不定,草木无所植,所立于身者不寥,是非无所形。⋯⋯欣欣然人乐其性者,仁也,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存危国、继绝世、决挛治烦、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德也”(倜真训)。所谓共语闳大不经,正是中世纪统治阶叙思想的特点。淮南鸿烈集中关于中世纪的仁义道德,前后各篇并不一致,上面的话杂揉了老庄,故对于仁义之言有道家意,但在泰族训中就不同了,似乎又是阴阳家与儒者的混合。例如:

“昔者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必用参五。何谓参五?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乃立明堂之朝,行明堂之令,以调阴阳之气,以和四时之节,以辟疾病之葘;俯视地理从制度量,察陵陆水泽肥墽高下之宜,立事生财以除饥寒之患;中考乎人德以制礼乐,行仁义之道以治人偷,而除暴乱之祸。

乃澄列金木水火士之性,故立父子之亲而成家,别清濁五音六律相生之数,以立君臣之义而成国,察四时季孟之序,以立是幼之礼而成官。此之谓参。制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辨、长幼之序、朋友之际。此之谓五。”

这种阴阳五行配合社会制度的不轨之言,在后来白虎观奏义夏表示得完整。这种思想是利用诸子思想的没落倾向,而引入中世世的灾异迷信思想之中,所谓“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

复次,鸿烈集引申道家之说,雕琢其辞,成为类似赋体的章句,试看他的原道训的一段:

“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蠉飞

■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如富,布施禀授而下益贫;旋丝而不可究,纵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捐之而不寡,■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谗。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 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俛仰兮。”

这是道德经的泛衍,除了文字的瓌奇脆异而外,没有新义。他又把乐记与庄子这雨本不能互通的书硬结合在一起,如说:

“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而景不一设,呼叫仿佛,默然自得。人生而静,天之性也, 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

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原道训)

以上前面言性言智,与庄子齐物论相背,而是修改乐记之语,作为前提, 后面内天外人之说,是庄子的原旨。这个“天理”之杂说,是不可知论,后来来儒就是这样移花接木的。汉人多以老庄清净无为之要指概括道家,故淮南鸿烈集说:

“达于道者,反于清净,容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按天门是纬书术语)。所谓天者,纯粹朴素, 质直浩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智故,曲巧伪诈, 所以俛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故牛歧踬而戴角,马 被髦而全足者, 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原道训)

怎样“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呢?在主俗训与齐俗训中, 更推衍黄老,作为人君驭下的心术,说明“君人之事,所以因作任督责,使群臣各尽其能”,以简驭繁,以虚循变,故说:“有天下者,■必摄权持势, 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己。”黄老之术贵因循,简权变,从汉代起就给了中国官僚政治的作伪装假以一套法术,这傅统是深远的。“执一而应万,握要而治详,谓之术”,这种善于适应环境的“处其所安”,比中古基督教义的不反抗精神,尤为神秘。由人事的卑屈到道理的雨可,使“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一切都在矛盾之中,而统治阶级则在矛盾之外,“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这种统治阶级的思想通过了基尔特式的家系秘傅,如蜘蛛网一般,在精神界结成一个天地,笼罩住人类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