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汉代白虎观宗教会议与神学思想第一节 白虎观会议的历史意义

白虎通义这一本书,自隋书经籍志著其篇籍以来,各史记载稍有出入。旧唐书经籍志说它是汉章帝撰,新唐书艺文志说它是班固等撰。后汉书斑固傅称它做白虎通德论,隋书、旧唐书称它做白虎通,新唐书称它做白虎通义。它的篇目,各史记载也不大相同。按“白虎”指汉宫白虎观,汉章帝在这里大会经师,钦定经义,连月乃罢,后汉书章帝纪称,令群臣“作白虎议奏”, 儒林列傅序称“命史臣著为通义”。我们可以这样讲,原来诸儒所讲说的经义,大经都称作“议奏”,或“通德论”,经章帝最后裁决以后,史臣所撰集的就称作“通义”,现存的白虎通义或省略“义”字的白虎通一书,当是班固所撰集的。后汉书班固傅所谓“令固撰集其事”,即指此书。

汉代自叔孙通制礼作乐以来,经义为汉治法,成了经师们荣显的专门行道。汉武帝罢黜百家定儒术为一尊的法度,首创金马门特诏的制度,显示出封建制社会的法典的雕形。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五十一年)“诏诸儒讲五经同异,萧望之等平奏共议,上亲制临决”,史称石渠阁(未央殿北藏秘书的地方)奏议,这是封建制政权的完整的法典,可惜书佚不传了。东汉光武帝中元四年(公元五十六年)宣布图谶于天下,进一步把经义庸俗化,完成了国教的形式。到了章帝建初四年(公元七十九年)把前汉宣帝、东汉光武的法典和国教更系统化,这就是所谓“白虎观奏议”的历史意义。后汉书鲁恭传说, 东汉章帝“深惟古人之道,助三正之微”,章帝纪说,“诏曰:春秋于春每月书王者,重三正、慎三微也。律十二月立春不以报囚,月令冬至之后有顺阳助生之文,而无鞫狱断刑之政。朕咨访雅儒,稽之典籍,以为王者生杀, 宜顺时气,其定律无以十一月十二月报囚”。注引礼纬斗威仪说,“三微者三正之始,万物皆微,物色不同,故王者取法焉”。三正指夏商周三代正朔之月(周尚赤,十一月;殷尚白,十二月;夏尚黑,十三月)。这正是白虎通义三正篇的历史证件。他诏定刑律,要咨访儒生,稽之典籍,然后作出自己的号令,这也可以和白虎通义这一完整的法典互证。后汉书曹褒傅更显示出皇帝制订“国宪”的消息:

“〔汉章帝〕元和二年下诏曰:河图称‘赤九会昌,十世以光, 十一以兴’(按上三句话,属于会昌符,也见于汉书律历志。“九” 附会光武,“十”附会明帝,“十一”附会章帝)。尚书璇璣铃(纬书)曰:‘述尧理世,平制礼乐,放唐之文’(按与纬书本文略有出入,因汉代五经家都说汉为尧后,故这里这样说)。予(章帝)末小子, 托于数终(即“十一”之数),揭以缵兴,崇弘祖宗,仁济元元。(下引纬书从略)⋯⋯每见图书,中心恧焉!⋯⋯勑〔曹〕褒曰:‘此制(指叔孙通汉仪十二篇)散略,多不合经,今宜依礼条正,使可施行。于南宫、东观,尽心集作。’褒既受命,乃次序礼事,依準旧典, 杂以五经谶纪之文,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凶终始制度,以为百五十篇。”

上面讲的章帝和曹褒的话,和白虎通义的年代相次,两相印证,就可以了解汉章帝的法典内容。曹褒传论更指出汉代法典制作的演变,最后说到章帝的“国宪”:

“孝章永言前王,明发兴作。专命礼臣,撰定‘国宪’,洋洋乎盛德之事焉!”

我们认为白虎观所钦定的奏议,也就是赋予这样的“国宪”以神学的理论根据的谶纬国教化的法典。谶纬在战国以前是没有的,约在秦、汉之陈才制作出来。这些书到了隋代大都毁禁不传,余有不少佚文,散见各书。谶是符谶、图谶,是借助于趣义而附会的一种变相的隐语,从秦代开始利用这种预兆吉凶的符验,来为王朝统治者服务,史称“秦谶”。纬对经而言,是解经家在经的章句以外附会出的一套迷信,利用来为汉代政权编排统治合法化的根据,如汉为火德,承尧之绪等等。汉代各经有纬,史称“纬书”。因此, 图谶纬书是神学和庸俗经学的混合物。这种经义国教的意义,和恩格斯所指出的基督教是一种神学和庸俗派哲学的混合物同样,“它(基督教)那留停下来的官方形态是国教形态,是尼克亚宗教会议(按三二五年在罗马尼克亚城举行的宗教会议,统一了宗教思想,确立了教会在争取政权斗争中的组成基础和策略基础)为着配合国家的目的而制出的。⋯⋯基督教已成为国教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它是适合当时情况的宗教。在中世世,随着封建制度的驳展, 基督教形成为与封建制度相适应的宗教。⋯⋯中世纪把哲学、政治、法律等思想体系的一切形态囊括在神学之内,变为神学的分科。”(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参看中文版焉克思恩格斯文选,卷二,页三九七)从西汉的石渠阁的经义钦定到东汉白虎观的经义钦定,就是这种形态。所谓“亲制临决”的钦定的法典形式,企图使皇帝成为国家的本质,使上帝成为宗教的本质,并使二者的关系固定化起来,这也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国王一词乃是君主制的完成,这犹之乎对上帝一词的崇拜是宗教的完成。国王一词是国家的本质,犹之乎上帝一词是宗教的本质,尽管这雨词毫无意义”。(英国状况, 引自马克思恩格斯论宗教,页四一)

明白了汉代经学国教他的历史性质,我们再进一步详述一下所谓“白虎观奏议”的历史事实:

“〔建初四年〕十一月王戌,诏曰:盖三代导人,教学为本。汉承暴秦,褒显儒术,建立五经,为置博士。⋯⋯孝宣皇帝以为去圣久远,学不厭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书,后又立京氏易(按甘露三年论定五经于石渠阁)。至〔光武〕建武中,复置颜厌、严氏春秋、大小戴礼博士。⋯⋯〔光武〕中元元年诏书,五经章句烦多,议欲减省(按此年宣布图谶于天下)。至〔明帝〕水平元年⋯⋯〔樊〕倏奏言,先帝大业当以时施行,欲使诸儒共正经义。⋯⋯于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

(后汉书章帝纪)

左汉章帝白虎观钦定经学的史实,又见于后汉书儒林列傅、贾逵傅、班固傅、丁鸿傅、杨终傅和陈敬王羡傅等,此外后汉书蔡邕傅、东观汉记、后汉纪各书都有记载,并把石渠阁和白虎观的法典相提并论,追述渊源,即后汉书翟酺傅所谓“武帝大会天下之书,而孝宣论六经于石渠”。在这些记载中,杨终傅讲的可以参证,兹择录于下:

“〔杨〕终多又言(上面讲的是天下多乱事),宣帝博徽群儒, 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章句之徒破坏大体,

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于是诏诸儒于白虎观,论考同异焉。”

从上面白虎观会议的形式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作为“国宪”的钦定经义是集合了大群儒生的奏议而最后由皇帝裁决的法典,在经义统一之后,它是“永为世则”的统治阶级的支配思想,不能再有异议。皇帝是以一个大家是和大教主的身分参与经义的裁决的。现在我们再从白虎观奏议的另一方面,研究其主要精神是什么东西。

参加白虎观会议的人物,在后汉书中可考的有数十人,其中今文学家和古文学家表面上虽有争辩,但他们都迷信谶纬。例如贾逵是当时的著名人物, 也大倡图谶,他说:

“昔武王终父之业,狺旌在岐,宣帝成怀戎狄,神雀仍(频)集, 此胡降之征也。⋯⋯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左氏以为少吴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其所发明,补益实多。陛下通天然之明,建大圣之本,改元正历,垂万世则,是以麟凤百数,嘉瑞杂逻。” (后汉书贾逵傅)

后汉书论曰:“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这就说明白虎观会议的人物庸俗化到什么程度了。

丁鸿也是参加白虎观会议的重要人物,东观汉纪说他附会图谶,有这样的话:

“陛下尊履蒸蒸,奉承弘业。祀五帝于明堂,配以光武二祖四宗,咸有告祀。瞻望太山,嘉泽降澍,柴祭(尔雅:“祭天曰燔柴”) 之日,白气上升,与燎烟合,黄鹄群翔,所谓神人以和答响之休符也。”

他大谈什么日食的天人感应,后汉书本傅记载他的话和白虎通义中说的内容相一致:

“臣闻日者阳精,守实不朽,君之象也,月者阴精,盈毁有常, 臣之表也。故日食者,臣乘君,虧陵阳,月满不朽,下骄盈也。⋯⋯ 春秋日食三十六,弑君三十二,变不空生,各以类应。夫威柄不以放下,利器不以假人。霓观往古,近察汉兴,倾危之祸,靡不由之。”

后汉书赞,对于鸿“人道悖于下,效验见于天”的日食的宗教说,讽刺道:“高论白虎,深言日食!”

又例如杨终是建议召开白虎羽会议的人物,他曾受诏把司马迁的史记删除了十余万言,又作过赞颂汉代嘉瑞的诗十五章。又如李育是在白虎观和贾逵辩论的人物,但他和贾逵一样,“多引图谶,不据理体”(儒林列傅)。撰集白虎通义的班固更有完整的唯心主义理论体系,他曾根据图谶纬书,做了一篇历史理论,从开天辟地,讲到汉章帝的白虎观法典,所谓“作典引篇, 述叙汉德”,用荒唐的宗教呓藉,说明汉继尧统的天命。这篇东西实可当作白虎通义的序言。他说:

“⋯⋯夫图书(河图、洛书)、亮章天哲也(天授于天子),孔猷、先命圣孚也(孔子的图书专给合格的汉家皇帝),体行德本正性也, 逢吉丁辰景命也。顺命(瑞符)以刽制,定性以和神,答三灵(神)之繁祉,展放(效)唐之明文(语出尚书纬璇璣铃,言汉为尧后)。⋯⋯ 是时圣上(章帝)固已垂精游神,包举艺文,屡访群儒,论咨故老, 与之乎斟酌道德之渊源,肴覈仁义之林薮,以望元(天)符(瑞)之臻

焉。既成群后之谠碎,又悉经五(指五年卜征)繇(兆辞)之硕(大)虑矣。⋯⋯汪汪乎丕天之大律(语出尚书太誓篇,“律”即法典),其畴(谁)能亘(竟)之哉!

唐哉皇(汉)哉!皇(汉)哉唐哉!(唐指尧,皇指汉,即言唯尧唯汉永垂世则)”(后汉书班固傅)班固上面的话,不但人僧侣主义的宗教理论说明历史的变化,而且用经学和神学的混合观点,颂扬汉章帝的历史功绩,这即是说,章帝之所以能“永年丕天之大律”,制定法典,是因为他要应天之瑞符,以“垂精游神,包举艺文”的神圣天资,把一切道德仁义和礼法制度的所以然都作出最后的裁决, 发扬光大了西汉宣帝石渠阁的传统。因此,后汉书赞,不能不指出“〔班〕固迷〔于〕世纷”了。

这样看来,参与白虎观会议的“理论”家们和西汉宣帝石渠阁集论的“理论”家一样,好像罗马末期的庸俗哲学家们,不是贪财营利的学究,便是投靠富豪之家的清客,甚至是皇帝宫中头号得宠的隐谋家。他们不是讲哲学, 而是为统治阶级安排宗教,迫寻精神的解救以代替物质的解救;或者是利用经义为汉制法的法学家们,他们为皇帝制出空前极无耻之能事押国家法来。同时,风毛麟角的思想家如王充便不能不“挥动讽刺的鞭子鞭笞他们那蜕化的同时代人”(参看恩格斯:论布鲁诺·鲍威尔与原始基督教,译文引自马克思恩格斯论宗教,页六九——七○)。

根据白虎通义所引的经传看来,它是尽其杂糅混合的能事的,它把易、诗、书、春秋(包括各家的序传)礼、乐、论语、孝经以及各种逸文,和图书纬书混合在一起,望文附会,曲解引申,特别是谶纬,构成白虎通义的依据。清代今文学家庄述祖也不能不说:“傅以谶记,援纬证经,自光武以赤伏符即位,其后灵台郊祀,皆以谶决之,风尚所趋然也。故是书论郊祀、社稷、灵台、明堂、封禅,悉◻括纬候,兼综图书,附世主之好,以绲道真,违失六艺之本。”(珍蓺宦文钞卷五,白虎通义考序)按庄氏似只以郊祀等篇杂引谶纬,其实如果把白虎通义的文句和散引于各书中的谶纬文句对照,各篇都是一样的,百分之九十的内容出于谶纬。我们以为,白虎通义之为庸俗经学和神学的混合物,从宗教仪式和宗教信仰两方面都可以看出来。恩格斯说, “对向来的一切宗教说,仪式是大事。只有参加祭祀仪式和巡行瞻礼,而且在东方更须遵守十分繁荣的吃住与清净戎律,才能被接受进教。”(马克思恩格斯论宗教,页七一)白虎通义的宗教仪式是十分繁荣的,在这方面就需要杂引经义来做附会的理由,但是宗教更要求把过去的传统遗说,唯理地庸俗化, 白虎通义在这方面就大量地“◻括纬候,兼综图书”,以曲说六经,附和皇帝完成国教的意志了。因此,白虎通义与其说是杂引趣义本文,不如说主要是杂糅图谶纬候。

为什么白虎观神学主要杂引图谶纬书呢?因为依照神学大师们讲来,一切经义都是为汉制法的,而所谓经又是天授古代皇帝们制作的,白虎通义五经章说:“后世圣人易之技书契,百官以理,万民以察,后世圣人者谓五帝也”。这些书都是神书,例如尚书纬璇璣钤说:“孔子曰,‘五帝出受录图’” (文选注引),又说“孔子求书,得黄帝元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尚书序正义引)。白虎通义五经篇就根据这种纬书的神话,附会说:“传曰:三皇百世,计神元(天)书,五帝之世,受录图、史记、从政录,

帝魁以来除札乐之书三千二百四十篇也。”

又按这些神学大师们说,五经是这样的东西:“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趣。”(同上)因此,五经是“五帝之经”,又必须经过孔子来定,才没有失真,“周衺道失,纲散纪乱,五教废坏,放五常之经(按此句也是经书语),咸失其所象:易失理则阴阳万物失其性⋯⋯。”(同上,原文下接“而乖设法谤之言”,虚文弨校云:“有讹”,陈立疏证云: “意谓孔子未定之前,书则设诽谤之言,诗则歌谣怨讲之词,当更有礼乐失所之语。”按脱文必指除易以外之五经。)

为什么又要“五帝之经”以外的孝经和论语呢?白虎通义暗暗地杂引纬书说:“复作孝经何?欲专制正(虚校:正字下脱“法”字)。于孝经何?夫孝者自天子下至庶人,上下通孝经者(虑校:此句有脱文)。⋯⋯所以复记论语何?见夫子遭事异变,出之号令足法。”(同上)这段话虽然脱讹难解,但如果把纬书的来源指出来,我们就可以明白孝经论语在神学家的附会之下是专什么“制”,正什么“法”了。公羊传序疏引纬书孝经鉤命决说:“孔子在庶,德无所施,功无所就;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太平御霓六百十引鉤命决说:“子曰:‘吾作孝经,以素王无爵禄之赏,斧钺之诛,故称明王之道。’”孝经序疏引鉤命决说:“人偷尊卑之行,在于孝经也。”孝经疏引孝经纬援神契说:“天子孝曰就”,“诸侯孝曰度”,“卿大夫孝曰誉”, “士孝曰究”,“庶人孝曰畜”。其次,论语没有纬书,但有谶书八卷(见七录)。白虎通义辟雍篇说:“论语谶曰:五帝立师,三王制之。”(古微书也载这句话)接着讲帝王和孔子的传授。这样看来,孝经论语都是孔子为了后代帝王取法而预言的法典,而汉代皇帝所专之制,所正之法,就是孔子早已设置安排好的神权、皇权和父权三者相结合的专制主义和封建法律。孝经纬援神契更明白地说:“孔子作春秋,制孝经。”“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天乃虹郁起,白霧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 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见御霓五四二及宋书符瑞志引,按同样文句又出于春秋纬汉含孳)“卯金刀”即“刘”字。这种符咒式的经义完全把孔子的书说成了天授为汉立法的东西了。春秋纬汉含孳更说:“孔子曰:‘丘揽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陈叙图录。”(公羊传序疏引)我们看了汉代用春秋之义,代替法律以断狱的史实,更可以明白这一道理。因此,宗教地改变历史传下的思想形式和材料,是石渠阁从至白虎观钦定经义的统治阶级的支配思想。

这就是白虎观会议的历史意义。这也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统治阶级将物质的生产归其统治,同时也要求安排精神的生产手段”(德意志意识形态,郭译本,页九○)。汉代土地所有制形式的皇权集中、中央专制主义和文化思想钦定以及谶纬经学国教化,是相为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