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班固的庸俗思想及其人文思想

在理解班固的思想之前,我们先理解一下班氏的家世。兹据汉书(卷一○

  • )叙传及后汉书(卷七○)班彪传所载,分述如下:

一、按班氏得姓,始于秦之灭楚。班固的七世祖班壹及六世祖班孺,当秦末汉初之陈,均为著名的边地豪强:“始皇之末班壹避坠(地)于楼烦,至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戈猎, 旌旗鼓吹。⋯⋯故北方多以壹为字者。壹生孺,孺为任侠,州郡歌之。”

二、从五世祖班长起,班氏即由富而贵,从豪强变成了官吏:“孺生长, 官至上谷守。长生回,以茂材为是子令。

三、从曾祖班况起,班氏大富大贵,以农村的豪强进入了庙堂。“回生况,举孝廉为郎,积功劳至上河农都尉,⋯⋯入为左曹越骑校尉。成帝之初, 女为倢伃,致仕就第,赀累千金,徙昌陵。昌陵后⋯⋯罢,大臣名家,皆占数于长安。”

四、从祖父班稚起,班氏一门,才人辈出,对正宗思想的生产上及对农民战争的镇压上,均有大功:“况生三子:伯、斿、穉”,“王莽少与稚兄弟同列友善,兄事斿而弟畜稚”,“建始河平之陈,许班之贵,倾动前朝, 熏灼四方,赏赐无量,空虚内藏,女宠至极,不可尚矣。”更分别言之:

大伯祖班伯,少受诗于师丹,成帝召见于晏昵殿,班伯“容貌甚丽,诵说有法,拜为中常侍”,诏受尚书论语于郑宽中张禹,“既通大义又讲异同于许商,迁奉车都尉。”“家本北边,志节慷慨”。河平中,“定襄大姓石季郡辈,报怨杀追捕吏,伯上状因自请愿试守期月”,“拜伯为定襄太守”。“伯至,请问耆老父祖故人有旧恩者,迎延满堂,日为供具,执子孙礼。” “诸所宾礼皆名豪,怀恩醉酒,共谏伯宜颇攝录盗贼,具言本谋亡匿处。” “乃召属县长吏,选精进掾吏,分部收捕,及它隐伏,旬日尽得。郡中震栗, 咸称神明。”及“许商师丹为光禄大夫,伯迁水衡都尉,与雨师并侍中,皆秩中二千石。”

二伯祖班斿“博学有俊材”,“举贤良方正,以对策为议郎,迁谏大夫右曹中郎将,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 赐以秘书之副”。

祖班稚“少为黄门郎中常侍。”“哀帝即位,出稚为西河属国都尉,迁广平相。”平帝即位,太后临朝,莽秉政,方欲文致太平。大司空甄丰“劾闳空造不祥,稚绝嘉应,嫉害圣政,皆不道。”“稚惧,上书陈恩谢罪,愿归相印,入补延陵园郎。太后许焉。”

五、伯父班嗣,父班彪,俱以学显名当世:“斿亦早卒,有子曰嗣,显名当世”,“稚生彪,彪字叔皮,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 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其门。”然嗣与彪的思想属性,则大异其趣:

1,伯父班嗣“虽修儒学,然贵老严(庄)之术。桓生(谭)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遲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絓圣人之罔,不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 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繫名声之勒锁,伏周孔之轨躅,驰颜闵之极挚:既繫孿于世教矣,何用大道为自眩耀?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

其仿佛,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嗣之行己持论如此。”

2. 父班彪“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此所谓“圣人之道”,可分雨点: 其一,在王莽失败,群雄逐鹿之际,从符瑞迷信的宿命论观点,力说刘氏正统不可动摇。他在王命论说:“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盖在高祖, 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徵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若乃灵瑞符应,又可略闻矣:初,刘媪妊(孕) 高祖而萝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其是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压其气,吕后望雲而知所处; 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厭斯位, 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铁铖之诛。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 超然远覧,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覬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几,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此种拥汉思想的神学性,初不亚于董仲舒。其二,在儒学正宗时代,据儒家观点攻击司马氏史学思想的异端性。其后传略论(见本传)说,“孝武之世, 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见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祟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经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仿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幾矣。⋯⋯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在这里,所谓“条例不经”,只指出了“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至于迁之进孔子而黜墨子,则不在此例;其为正宗观点,其正宗思想之“细意委曲”在乎拥汉,已昭然若揭。而此种史学,正是“班司同异”的核心。

据上可知:两汉的班氏,自始即赋有边疆豪强的传统及正宗的⋯⋯家学渊源。从班壹“以财雄边”,到班伯“家本北边,志节慷慨”,及其定襄太守任中收捕盗贼的“杰作”,再到班超之西域冒险与劫杀,更到作为班固繫狱致死主因的“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都是七世祖传的豪强铁证。所谓“固不教学诸子”,则是旧日史家的误断。从班伯的晏昵殿儒教神父式的诵说有法,到班彪的疾恶隗嚣及王命论之作,再到班固白虎观集议的“实主其事”,即是正宗的家学承传,从班斿与刘向同校秘书,并“以选受诏,进读群书”,及承“赐以秘书之副”,到班彪“继采前史遗书,旁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及后传略论的对司马氏史学攻击,再到班固的“除蘭台令史”, “典校秘书”,与其断代史(汉书一百二十卷,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 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的创著,以及班昭的续成工程,则是正宗史学的家傅。凡此等等,皆是雨汉儒学宗教化,学校寺院化,帝王教皇化,学者神父化演进程序上的产物。理解了这些情况,然后始可以理解班固的思想。据白虎通义看来,班固的思想乃是董仲舒神学体系的延长和扩大。关于这一点,另有专章详述,这里从略。不仅如此,班固在天人关系问题上,也承袭了董仲舒及刘氏父子滥释灾异的附会之法。这在五行志里,有明白的证据;其荒唐违

谬之处,也经刘知几驳斥。例如: “志云:‘昭公十六年九月大雩。先是昭母夫人归氏薨,昭不戚而大蒐

于比蒲。’又曰:‘定公十二年九月大雩。先是公自侵郑归而城中城,二大夫围郓。’案:大蒐于比蒲,昭之十一年:城中城,围郓,定之六年也。其二役去雩,皆非一载。夫以国家恒事而坐延灾眚,岁月既遥而方闻响(感)应, 斯嵦非乌有成说,叩寂为辞者哉?此所谓影响不接,牵引相会也。”(史通卷一九五行错误篇)

“当春秋之时,诸国贤俊多矣。如沙鹿其坏,梁山云崩,■退蜚于宋都, 龙交门于郑水,或伯宗子产具述其非妖,或卜偃史过盛言其必应,盖于时有识君子以为美谈,故左氏书之不刊,贻厥来裔。既而古今路阻,闻见壤隔, 至汉代儒者董仲舒刘向之徒,始别搆异闻,辅申他说,以兹后学,陵彼先贤: 盖今谚所谓季与厥昆争知嫂讳者也。而班志尚舍长用短,损旧习新,苟出异同,自矜魁博,多见其无识者矣。此所谓不循经典自任胸怀也。”(同上)

“所定各目凡二十种,但其失既众,不可殚论。⋯⋯又案斯志之作也, 本欲明吉凶,释休咎,惩恶劝善以戒将来。⋯⋯亦有穿鑿成文,强生异义。如蜮之为惑;麋之为迷;陨五石者,齐五子之徵;溃七山者,汉七国之象; 叔服会葬,郕伯来奔,亢阳所以成妖;郑易许田,鲁谋莱国,食苗所以为祸。诸如此比其类弘多,徒有解释,无足观采,知音君子,幸为详焉。”(同上)

倘由此推理,班固应有一套神学的学术思想史论,方见其上下一贯:然而,班固承袭了刘氏父子人文主义的传统。如众所周知,他的艺文志完全抄袭了刘氏的别录与七略,据姚振宗考释,班固对于别录与七略不过是将作为总最的“辑略”折入“六略”里面:其诸书,除出入省并,皆“六略”所有: 其注亦不出七略之外。总之,艺文志乃七略的节本,所谓“别录繁矣,七略从简;七略简矣,班氏裁为儒林列传,编为艺文志,则简而又简”。(师石山房业书七略佚文叙)

诚然,白虎通义是笔录,艺文志是抄袭;笔录或抄袭不能与刽著同视。然而,从其裁成取舍之际,未尝不可窥得班固思想的大体。事实如前所述, 白虎通义是神学的,艺文志是人文的,二者之间殊无必然性的内在联系,而思想属性上判然两撅的两种文献,皆假班固之手传于后世,其为折衷主义观点,似无可疑。而且此两大文献。所影响于后世学术思想者至深且钜,使我们不得不着重地提出。

班固的史学与司马迁异。例如他说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姦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汉书司马迁传赞)凡此所说,是班固史迁之所以异,也是班彪略论之笔直的学舌。班固依此清规,将陈胜从“世家”里拖出,将项羽从“本纪”里拖出,取“以类相从”之义,而退之于“列传”:并在论赞里抄入了贾谊过秦论。在游侠、货殖二傅的叙文里,复据“各有等差”的阶级观点, 对于司马迁的正义是非,颠之倒之。例如:将司马迁以郭解为“廉潔退让, 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换书为“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子诛矣”:将司马迁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人富而仁义附焉”,换书为“四民不得杂处,欲寡而事节, 财足而不争,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民有耻而且敬,贵谊而贱利” 等等。这样,就完成了与史记严有区别的“是非不颇缪于圣人”的正宗史学。

但是,纵令如此,班固的史学思想与其天道观念,依然不能结合。例如

在陈胜项羽列傅论赞里,抄完贾谊以“仁义不施”为秦灭亡原因的论断以后, 接着又说:“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怨王侯畔已,难矣;自矜功伐, 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始霸王之国,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不自责过失,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岂不谬哉?”这样承袭史记从人为得失方面寻找王朝兴亡的原因,而与五行志及白虎通义里的神学思想,显属两种,其为折衷主义更为明显。

如果将汉书的全部论赞及叙文,加以归类研究,则班固的是非评断,不但自论相连之处甚多,且其思想的支离贫乏而无创见,亦难以为讳。

在这里,我们要问:官学的正宗思想,到了两汉之际,为什么竟转入于折衷主义?为什么像班固这样典型的正宗人物,亦竟如此呢?关于这一问题,我们不能从思想家的思维能力优劣来说明。其最大的原因为在于两汉之陈的社会危机。西汉自成帝以降,农民战争渐趋高潮,而以王莽时代为最高峰,到了东汉光武末年,方告一阶段。但中古的统治者,经此震撼,虽然“宣布图谶于天下”,愈加走上神学迷信一途,但董仲舒以来的一元神学系统之不足以解决问题,则渐唤起学人的注意。从这时,就产生了刘向歆父子及扬雄的二重真理观。尤其到了班固时代(公元一至九二年),桓谭及王充的异端体系正在形成中,他们的怀疑和批判的光芒,更使正宗思想暗淡无光:因而连白虎观神学集议的主稿人(班因)也失去了对正宗的信心,变成了二重人格的折衷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