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司马迁所整齐的学术及其思想的人民性

司马迁“厥比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经传与百家之排列,没有如后儒那样看得先后不同,很平常地依据这些旧闻而“原始察终,见盛观衰” 罢了。

关于诸子的评述,他在史记里并没有完全依照其父的“六家要旨”,发挥道家高于诸子之说,由他列孔子于世家看来,他还是比较重儒,但他严格地把古代儒家和汉代儒林区别开来。我们先看他的百家提要:

关于孔子及其门弟子与孟荀: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

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

“孔子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傅,祟仁厉义,作仲尼弟子列傅。”

“獵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 作孟子荀卿列传。”

关于道家、法家: “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势理,作老子韩

非列传。”

其他如兵家有孙子吴起列传,纵横家有苏秦与张仪等列传,墨家名家与阴阳家则附属于他处论列。按情理讲,司马迁有谈的六家要旨为本,对于道、墨、名、阴阳萧家,应有详传,然今存史记李耳庄周虽有传,异常简略,甚至含糊其词,墨、名、阴阳三家则间或交代几句,其插叙之中也与文法不称, 必非原来草稿。太史公书问世之时,已有散落、删削、增补、错简,这已成为定论,尤其诸子列传,更由于触犯到当时的法度,更要遭不幸。试看他的自序提要,说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在列传里应有的文章甚多,而重要的文字仅此八学,即使故意简略,也可以由儒道互绌的话里,看出在法度的威炎之下,不敢申述。他说: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结论)”

关于墨子的“要旨”,司马谈歌的很详明,甚至说道家“采儒墨之善”, 迁也说孟荀二家“豈儒墨之遗文”。然而不但在史记中没有墨子传记,而且仅有二十六个字羼人孟荀列传之末尾,“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丝毫没有谈所谓“尊卑无别”的教义。这一疑案,只有从法度不许言墨来推想。由战国儒墨互绌,被汉初儒道互绌所代替,墨家在此时首先遭绌,事自显然。这也不完全是司马迁的隐约,他的外孙杨恽祖述其书时,更因时忌有删削的可能。汉书司马迁传说: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 遂宣布焉。”

成为一家之言的史记和官立五经的博士书不同。史记是当时的私家著述,宣布之后,先藏汉秘府(例如成帝时东平王宇来朝,上书求太史公书), 经过转折,始达民闻。因此,史记整齐的诸子百家学说,断章插话,不能完整。王国维说:

“汉时太史叙但掌天时星历,不掌纪载,故史公所撰书,仍私

史也。况成书之时又在官中书令以后,其为私家著述甚明,故此书在公生前,未必进御。”(太史公行年考)

现在我们再研究他的子学评远。

上面指出史记所述老子道德之意仅有撮要八个字。此外,他虽然赞老子深远,而所次旧闻,则把老子其人的身世,记得莫名其妙,伏下了后代的一笔老子疑案。在孔子问礼于老子的一段,还稍存有其父谈重视道家的寓意, 如: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 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 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老庄申韩列传)

但 上面的传说,还暗示着反对封建法度的寓意。所谓当时修明法度的俗人,正是“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的专制人物。史记还引述一段杂言, 并无评论,似拟老子与孔子的对话,来托为重言,申斥当时的博士,例如说:

“老子送之(指孔子),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 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世家)

他说庄子著书,“以诋訾扎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并在论荀子时兼斥“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颇有抑意。因此,他说:

“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洮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老庄申韩列传)

“善属书离碎”,说明庄子是诡辩的能手;“指事类情”,说明庄子风自然类比人性;“洮洋自恣以适己”,说明庄子以主观唯心的理论来对人世游戏。这三句评语颇中肯。

关于儒家,首先要看史记中对孔子的评述。

汉初人所造的老子与晏婴论孔的故事,类似于儒者之托尧舜,藉以反对汉代的儒者。司马淡的“要旨”显然就是这样,史记评儒者的悖师,即出于所谓晏婴论孔的传说。孔子世家里也保存了司马谈的遗意,例如:

“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 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

这是司马迁论儒学所谓“具见表里”之里,至于现实社会的儒者的“表” 呢?首先就有孔甲、叔孙通。

汉初叔孙通率鲁诸生制礼作乐以来,至武帝置五经博士,儒者独尊,这就是所谓“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他们争竟利禄,也就是所谓“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叔孙通的一套礼仪又是所谓“繁登降之礼,趋祥之节”。儒林传是一篇儒学史,说明儒者之源流。从孔子论次诗书,修订礼乐并作春秋,七十子或做师傅卿相,或友教士大夫,经过战国孟荀显学,至秦六艺缺亡,以至秦汉之际的儒者。汉代就不是过去的儒者了,在史记的叙述里,成了一种礼拜仪式的宗教神父学派了,他说:

“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

为陈涉博士。⋯⋯然而搢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老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帝⋯⋯国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

“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向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

“(孝文孝景)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

“及窦太后崩,⋯⋯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司马迁在上面一段朴实的记载之中,一再暗示儒学末流是为了具官待问,封侯拜相,他们伪托礼仪,取得太常博士等官。于是司马迁大叹天下学士儒者,靡然从风,从复古于搢绅先生的春秋形式为号召,以奔竞利禄之途为目的。

所以,我们认为晏婴论孔的传说,是一种托辞,藉以骂汉儒末流下贱到“滑稽而不可轨法”。儒林列传在此段文字下面,还详引博士弟子的制度, 说那些“仪奘端正”的“出入不悖”的斌斌少年,都有资格惭进而为官儿, 食几百几千禄石,因而儒林便成“乞贷人”了!史记礼书缺亡,恐怕也是因为讽刺过火吧。

司马迁把管晏列传次于伯夷列传,以晏婴人格甚高,“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并进而赞美说: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恩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 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这明明又是对合法博士的反语责斥。他认为“今上”天下,都是些卖膏药的谄谀博士,像晏子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故说晏子在,他愿为之执鞭。由此看来,上面晏子论孔的话是托为重言,便更加了然了。据柳宗元辨晏子春秋,谓其旨多尚同、兼受、非乐、节用者,皆出于墨子,断为墨子之徒所作。那么,司马迁之重视晏子,颇有以墨反儒的暗示。按晁公武郡齐读书志说晏子春秋是“晏子之后为之”,但未定何人为之。刘向把此书列为儒家,实甚不类。

从叔孙通到董仲舒,一在形式上兴儒术,一在精神上兴儒学,在司马迁看来,都是晏婴的罪人,试看史记如何为他们做列传,便知道“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不是指孔子,而是影射谁人了。

史记合传纪人,都有取意,如管晏合传,孟荀合传,屈贾合傅等。刘敬与叔孙通合传也有寓意。刘敬的“和亲”献策开中国封建制皇朝屈辱政策的创例,和刘敬配传的是叔孙通的创礼仪,使汉高帝享受得尽然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一创对外的献媚,一创对内的献谀,这可看出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的春秋笔法。他纪叔孙通创朝仪说:

“汉五年,⋯⋯诸侯共尊汉玉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徵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上曰:‘可试为之。⋯⋯’于是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雨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吾不忍为公所为,⋯⋯公往矣,毋汗我!’ 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遂与所徵三十人西,及

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即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隶。会十月,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 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阴,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 从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句传: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从下至吏六百石, 以次奉贺,自诸侯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无敢让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这一段喜剧的描写,是太史公的绝妙手笔!高帝自补了白青黄赤四天帝以外的第五帝,以应符瑞,在人间还没有享受皇帝的场面,故在这样活刷的彩排里,他乐得称做皇帝极为可贵,而通与诸生弟子则“乞贷”出官禄,洋洋自喜,于是乎叔孙通成了识世务的大“圣人”!礼仪在汉初儒者手里就是这样的法宝!叔孙通之识当世之务,在于懂得高帝的心理,廿二史答记指出汉初将相大都粗人,不是狱卒材官白徒,便是屠狗吹鼓手贩缯輓车者,这些人是不会温顺的;叔孙通所说的“儒者难以进取,可与守成”的话,可谓动人的“游说”。司马迁的这段描述,就是对于晏子论孔的活现的注脚,含有思想斗争的精神,这正是他的史学思想的反抗精神!

武帝不仅需要这种形式,更须在精神内容上利用儒者了。董仲舒的灾异阴阳说,会载之儒林列传,前面已经提及,兹再据汉书说明一下继叔孙通而更进一步的董仲舒的贤良对策。他的建置方案,罢黜百家灭息邪说,已如上言,这里仅论他的儒学。

叔孙通止于看到高帝羁驭群臣的心理,而“面谀”礼仪;董生更看到武帝“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依据春秋大一统之义,配“天下之常经”, 立“古今之通谊”。武帝的意旨是:

“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汉书董仲舒传)

武帝由于这种惶惧,才问董生“大道之要,至论之极”。在董生 133 的对策里,首先说了一篇命符灾异的宗教理由,进而说明,王者承天意以从事于正,要据春秋一元之意,由上而下地统一法纪,“壹于正而亡有邪气”, “教化立而奸邪皆止”,武帝还疑“当世之务,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故董生说要“有始有卒”,必须原大道之“天不变,道亦不变”,居君子之位如同乘车者,不能如小人之负担者,结论是春秋之大一统,其策便是绝灭百家邪说而一统于六艺(详见董仲舒传)。

这不是晏子所说的“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么?合叔孙通和董仲舒而论,又不是“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俗, 非所以先细民”么?更不是对于叔孙通“道固委蛇”以及对于董生“更化” 民俗的反驳么?

从上所辨,是关于司马迁评儒之一表一里,经过这样具体说明,便使他所说的“具见表里”,始由隐约而显著,从而知道这位伟大的历史家“原始

察终,见盛观衰”的真意。他尊崇孔子作春秋,并从史记继绪春秋自居,他正是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他说:“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实际上他是托春秋来表白自己,从后两句话更可以看出他婉转地反对法度的干涉。

他在孔子世家中,着重纪述两点。第一点是说明春秋之义的创例,辞约指博,谓“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 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甚至他以为孔子对于礼乐诗书的整理,是广义的历史纪述,“以备王道”,不是如谶纬所说的“孔子为汉制法”。第二点是说明大儒的道行,卓尔独立,结论是,“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 而不能为容,今尔(子贡)不修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颜回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醜也!”第一点是他所师承的,第二点除率己外,更反对汉儒的无行。

史记关于后期儒家,有孟荀列传,可注意者如下:

一、他记述孟子的思想并无内容,而特详于继承孟子的驺衍,并评论他“其语闳大不经”,“其言不轨”,似以阴阳家与孟子有源流关系。

二、他记述荀子颇重在反对当时“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并开启“营于巫祝,信禨祥”的风气;“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这似以荀子为战国学术之综合者。

在前面我们已经指出史记中的子学研究,缺亡甚多。因此,关于名法墨以及阴阳,甚少详远,多附在孟荀列传之后。如对名家公孙龙仅指出“为坚白同异之辩”,对法家先辈李悝,仅指出“尽地力之教”,对韩非叙述略详, 说“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䁓少恩”,这和六家要旨是相同的,惟对于纵横家的记载特别祥尽,这是战国史的一种侧面叙述。

汉书说他“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祟势利而羞贫贱”,实在是大谬不然的。我们认为这正是他的思想富有人民性的地方。他不但独创了广及人民各方面言行记载的先例,而且变相地发挥墨家的要旨。兹将他在这方面的创例提要录后:

“布衣匹夫之人,不善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 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

他在货殖列传中更有大胆的评论,他说: “⋯⋯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

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其所欲,⋯⋯各劝其业,乐其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人富而仁义附焉。”

他从自然史与社会史论远货殖家的理由,以为求富是“物之理”,“人之欲”。他编次货殖列传,列举着春秋战国的名贤,把货殖家和百家之学同样看待。这自然更要被汉代统治阶级目为异教徒,然而他说:

“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矣!”

这无异对乞贷献谀的儒者当头一棒!他以为素位而行,致富可以“比一郡之君,与王者同乐,⋯⋯所谓素封”,何必从儒言儒行向皇帝乞憐呢!我们认为这是墨家的变相说法,此义即所谓“能者富之贵之,不能者贫之贱之”。他说:

“贫贵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据“六家要旨”说,“墨者强本节用,人给家足之道,不可废也”,他在这里的货殖经济论,正是墨家的要旨。因此,他不写墨者列传,自有隐忧。

从游侠的叙述中,更明显地可以看出墨家的墨侠派了。游侠列传说: “韩子曰、⋯⋯(墨)侠以武犯禁。⋯⋯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

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按墨经说:“士、损己而益所为也”,司马迁的话正合此旨。战国墨侠的言行早已失传,因此司马迁说:“(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他编次的游侠的旧闻,不失为墨侠的要旨。

墨子说,窃夫彘,世谓之不仁,而窃国都,则以为义,这是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他更以为攻取国家民人财富,统治者可以铭于金石钟鼎,布为诰词, 以戒子孙对于所有权的曾重,为什么贱人窃取行为,不能书于竹帛铭于席豆, 把他的占有物成为合法的财产呢?他依此,说明仁义是俗人之论,不合逻辑。这一理论很可能成了墨侠的行动原则,游侠列传给我们提供了佐证: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己飨其利者为有德。’⋯⋯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 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耶?诚使乡曲之侠,与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 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醜之!”

这一段墨侠反抗统治阶级、而不苟取荣名,为人民打抱不平之流风余韵, 可以作为汉初墨侠的写照。司马谈比较稳妥,还说“其事不可遍循”,而司马迁却为墨侠抱恨了。在他看来,真正与儒林对立的,实在是游侠义士。因此说: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侠)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他所记载的汉初游侠诸人,朱家,“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 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軻牛。专趋人之急, 甚己之私”,这不是难以使人遵从或“时忧过计”的墨子传统么?郭解,“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这不是像一个墨者钜子么?

然而,王孟、周庸、瞷氏皆江淮以北豪侠,被“景帝尽诛其属”。郭解之父任侠,文帝时被诛死,郭解则遭公孙弘所议“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这不能不使司马迁悲恨世俗之无知,痛惜侠士之不 幸。

汉儒多说山东儒墨,迁也说“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由此语可知儒侠在汉的分野。据他说,游侠虽遭皇帝之杀害,而侠风尤甚,“其后, 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况,陕(郏)韩孺,纷纷复出焉”,“自是之后, 为侠者极众,⋯⋯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 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遂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我们不能不想到前后汉之交的农民起义,和他们“大逆无道”或“时扞文罔” 的脉络关系了。司马迁不敢正面提出墨者,而以当时流行的游侠为墨者列传, 转折地说出前世“湮灭无闻”而汉兴风行的匹夫之侠,这种考究源流的史笔是杰出的。

汉代墨者转化为游侠,与儒者棘化为博士,两相对照,其流变显示出时代的学术斗争演化的显明痕迹,由此我们就知道到封建制社会,合法正统与异教“邪道”是怎样地不可两立。司马迁说:

“⋯⋯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司马迁的史学“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有内

容的。章学诚甚重此旨,而力辩迁无讪上谤君之意,对于游侠货殖诸篇不能无所感慨(文史通义史德)。章氏此论不确。按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固然有史学价值,但他并非仅为史学而史学,其“成一家之言”的内容,多针对现实的黑暗而批判,并对社会制度提出他的积极愿望与理想,这实在是他的史学的战斗精神。他充满了感慨、深叹、愤恨、悲愍、伸诉与讽刺,更富有人民性的思想,西洋中世纪的初期还没有这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