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白虎观奏议的神学的世界观

作为“国宪”或“大律”或“专制正法”的白虎观奏议,是有一套宗教化的理论体系的。过去学者把这本书认成经学,加以崇赞,显然是一种偏见。

首先,我们要研究白虎通义里所显示的有神论的世界观。什么是宇宙的根源呢?白虎通义天地篇说:

“天者何也?天之为言‘镇’也,居高理下为人镇(神)也。” 按经典译文引春秋纬说题辞说:“天之言‘镇’也,居高理下,

为人经纬。”此句的出处显然是纬书。虚校以艺文类聚引作“天者‘身’也”,谓“身”与“天”古音相近。陈立白虎通疏证:“尔雅释文引礼统云:‘天之为言,镇也,神也,⋯⋯’皆叠韵为训。” 这里讲的“天”,就是“神”的代名词。“为人镇”即“为人神”。这毫无对白虎通义作曲解的意思。

“地者易也,万物怀任,交易变化。”

按类聚六、御览三十六引春秋纬元命苞说:“地者‘易’也。养物怀任,交易变化,含吐应节,故其立字,‘土’‘力’于‘乙’ 者为‘地’。”

接着便转入世界如何生成的理论: “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

按这也出于纬书,刘仲达鸿书引孝经纬钩命决:“天地未分之前有太易, 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有太极,是为五运。”

疑文或有脱讹,或省略太易、太极。 “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剖判清浊,既分精曜,

出布庶物,施生精者为三光,号者为五行。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

接说郛引诗纬推度灾说:“三气未分别,号曰浑沌,上清下浊,号曰天地。”

“故〔易〕乾凿度曰: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阳唱阴和,男行女随也。”

按御览卷一引推度灾说:“阳本为雄,阴本为雌,物本为魂。雄生八月仲节,号曰太初。〔雌生九月节,号曰太始(据广雅释天补)〕。行三节〔行之始也〕。”“雄雌俱行三节”,“雄含物魂,号曰太素。”

表面看来,这种世界生成论很像浑沌观,即认为世界是“某种从浑沌中产生出来的东西,是某种发展起来的东西,某种形成的东西”(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更八),但实质上,在这一生成过程的背后, 却隐藏着一种神秘的推动力,它便是“天皇大帝”太一。“太一分而为天地, 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日命。”礼记礼运天地既源于神,因而天地的运转便出于神按君臣之义所作的有目的的安排。白虎通义天地篇说:

“天道所以左旋,地道右周何?以为天地动而不别,行而不离; 所以左旋右周者,犹君臣阴阳相对之义也。”

按天左旋、地右动,见于春秋纬元命苞(文选注引)。 “君舒臣疾,卑者宜劳。天所以反常行何?以为阳不动无以行

其教,阴不静无以成其化。”

“日月五星比天为阴,故右行,右行者犹臣对君也。(礼纬)含文嘉曰:计日月右行也;(尚书纬)刑德放曰:日月东行。”

(日月篇)

按春秋纬潜潭巴说:“君德应阳,君臣得道叶度,则日含王字。君臣和,得道叶度,则日月大光明,天下和平,上下俱昌,延年益寿。”(御览八百七十二引。史称汉文帝时日中有王字,我们从自然现象推察,这或者是当时日中出现的黑子)

“日行迟,月行疾何?君舒臣劳也。⋯⋯(春秋纬)感精符曰: 三纲之义,日为君,月为臣也。”

按感精符还说:“人主含天光,据玑衡,齐七政,操八极,故君明圣, 天道得正,则日月光明,五星有度。”(后汉书明帝纪注引)

这就是汉代皇帝的颠倒的世界意识。马克思说:“人创造宗教,而非宗教创造人。⋯⋯可是人,他并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外的生物。人,他是人的世界,是国家,是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宗教;但因为国家和社会是顾倒的世界,所以它们产生出来的宗教是颠倒的世界意识。”(黑格尔法律哲学批判尊言,马克思想格斯论宗教页一——二)汉代皇帝钦定的宗教天道观之所以是谶纬式的经义,是因为创造宗教的人是帝王,是封建制的社会, 是中央专制主义的国家。颠倒的世界意识是从皇帝的角度出发的。这样就明白问题的关键,不是神创造世界,而是帝王按照他的世界意识创造宗教。正是这样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才折射出天地日月星辰的宗教观。因此,自然被特定的国家、社会和特殊的人物摹拟谈合乎封建制社会的等级制了。白虎通义大讲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都是从天地阴阳之义来比拟附会,因而我们可以了解,不是天上的神权配合地下的君权、父权、夫权,而是君权、父权、夫权的世界意识折射出神权来。所以恩格斯说:“宗教是窃取人和自然的一切内涵,转赋予一个彼岸的神的幻影,而神又从他这丰富的内涵中恩赐若干给人和自然。”(英国状况,引自马克思恩格斯论宗教, 页三)

白虎通义更把五行阴阳说庸俗化了并神秘化了。五行篇说: “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言‘行’者,欲(犹)言为

天行气之义也。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视事,故自同于一,行尊于天也。”(据卢校改补)。

这样它利用封建的三纲意识把五行庸俗化了。依据这样说法,不但天上地下有尊卑的等极,而且五行之中也有尊卑的等级。同篇引春秋纬元命苞, 更说:

“土在中央,中央者土,土主吐,含万物,土之为言‘吐,也。”

按上文是据元命苞语:“土为言‘吐’也,言子成父道,吐也,气精以辅也。阳立于三,故成生。其立字,‘十’夾‘一’为‘土’。”(御览三十七引)纬书解释字义,好像拆字算卦之流,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字,都用这种拆字法解义,实在够得上荒唐不经了。“土”字卜辞金文作或,丝毫没有“十夾一为土”的意义。

“地,土之别名也,比于五行最尊,故不自居部职也。元命苞曰:土无位而道在,故大一不与化,人主不任部职。”(按元命苞下文还有“地出云起雨,以合从天下,勤劳出于地,功名归于天”四句,见御览三十六引)

这样地又把五行中之土,说成等级最尊的一种气,因为土地所有制在法律上是皇权所有形式,在颠倒了的世界意识上就变成“土无位而道在”,象皇帝之无所不有。所以下文又说:“土者最大,苞含物,将生者出,将归者人,不嫌清浊为万物。”汉代皇权独占了天下的土地,所谓“尊老配天”, 好像就是适应着神权,“功名归于天”或“子成父道”的“天子”的本义。春秋纬元命苞说:“五气之精,交聚相加,以迎阳气,道人致和,阴阳之性以一起,人副无道,故生一子。”(御览三百六十引)这不是明白地讲出专制主义的五行宗教观了么?为了更容易理解,这里再择引白虎通义讲人事取法五行的话如下:

“父死子继何汰?法木终火王也。” “兄死弟及何法?法夏之承春也。”(乐纬稽耀嘉说:“兄弟之

叙,生于火。”) “主动臣摄政何法?法土用事于季孟之间也。”

“子顺父、妻顺夫、臣顺君何法?法地顺天也。”(即上引元命苞:“子成父道,气精以辅也。”)

“臣有功归于君何法?法归明于日也。” “君有众民何法?法天有众星也。” “王者赐,先亲近后疏远何法?法天雨,高者先得之也。” “不以父命废王父命何法?法金不畏土而畏火。” “有分土、无分民何法?法国时各有分,而所生者通也。”

这样看来,君仅父极夫权之下的一切制度都是天所指挥的五行变化的徵候,也即是神恩赐给封建制社会的权利义务的关系。在这里,最不平等自由的尊卑上下的制度是为神所最喜欢的。如上面所举的例子,太阳里面有“王” 字的符瑞,不是别的,正是由特定的人制造出来的神的人格化的世界意识, 再颠倒过来出现人格的神化那样的宗教。因此,不但太阳被刻上阶级烙印的“王”字,而且太阳系都刻上统治阶级的幻党。如白虎通义引春秋纬感精符说。“三纲之义,日为君,月为臣”之类。所谓“太阳之下没有新事物”, 正是这样五行的宗教观的主要精神。

关于自然变化,白虎通义又用谶纬讲出一套阴阳消息和神的意志之间的关系。例如四时篇说:

“岁时何谓?春夏秋冬也。时者‘期’也,阴阳消息之期也。四时天异名何?天尊,各据其盛者为名也。春秋物变盛,冬夏气变盛。春曰‘苍天’,夏曰‘吴天’,秋曰‘是天’,冬曰‘上天’。”

“或言‘岁’,或言‘载’,或言‘年’何?言‘岁’者,以纪气物,帝王共之,据日为岁。年老‘仍’也,年以纪事,据月言年。⋯⋯载之言‘成’也,载成万物,终始言之也。”

这样看来,时间范畴在阴阳消息之中,是上帝和帝王商量妥当的一种规定。其中虽然有变化,但它的规律是上帝布置的,连名词都早已确定了。帝王还设下一种神圣的地方,叫做“灵台”,专门来“候天意”。例如辟雍篇说:

“天子所以有灵台者何?所以考天人之心,察阴阳之会,揆星辰之证(徵)验,为万物获福〔于〕无方之元。”

按续汉志引礼纬含文嘉说:“礼天子灵台,所以观天人之际,阴阳之会也,揆星辰之徵,验六气之瑞,应神明之变化,睹日气之所验,为万物履福

于无方之原。”据此,白虎通义文有脱讹。御览五百三十四引诗纬汜历枢文: “灵台,候无意也:经营灵台,天下附也。”和上文可以互证。

帝王还可以反过来主动地和上帝打交道,但做这样神秘的事,也要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叫做“明堂”。上文接着说:

“天子立明堂者,所以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宗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也。”

段话也出于礼纬含文嘉,见初学记引。又按明堂的按这样子就象天宫, “明堂之制:周旋以水,水行左旋,以象天;内有太室,象紫宫;南出明堂, 象太微;西出总章,象五潢;北出玄堂,象营室;东出青阳,象天市。上帝四时备治其宫,王者承天统物,亦于其方以听国事。”(御览引明堂阴阳录)

然而自然并不像这样颠倒意识的样子,也并不听帝王的这样鬼话,而反是如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蒭狗”。因为宗教既然拜倒在自然的威力之下,封建制社会的人类便成了自然的奴役,自然便统治着人类的命运。汉朝皇帝怎样改元,也改不掉没落的命运,而且越改越糟,最后为农民战争所推翻。五精之神并不是灵验的,汉朝皇帝的好日子实在不是,所能“太平世”,如易飞候所描述的:“太平之时,十日一雨,凡岁三十六雨,此休徽时若之应。”(御览十引)在地下既然罕见,那就不能不从天上寻找神学观念了。请看灾变篇杂引图谶纬候所讲的阴阳怪气吧:

“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合悔过修德, 深思虑也。(孝经纬)援神契曰:行有点缺,气逆干天,情(精)感变出以戒人也。”

董仲舒在两汉早已讲过:“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春秋繁露必仁且知篇)这是庸俗哲学和荒唐纬书的混合物。实陈上在汉代封建制社会, 这样的变异并不是反常的现象,而正是司空见惯的常事。据汉书五行传看来, 灾异的名目,数不胜数,汉代没有一天可以社蔽除害。从宗教的意识上讲来, 正如恩格斯说的:“祛蔽除害,心先找出蔽害的原因,⋯⋯就发现⋯⋯惶惑、空虚。”空虚的存在,是“因为宗教是人的自我掏空的行为。在空虚借以遮蔽的紫袍褪色之后,在它借以掩护的云霭消散之后,你们大吃一惊地见它在天日之下出现了。”(英国状况,引自马克思恩格斯论宗教,页三、四)因此, 宗教既然是现实贫困的表现,那么灾变就在天日之下把汉代宗教的惶惑意识和空虚境界暴露得体无完肤了。请看白虎通义讲灾变的定义吧:

“灾异者何谓也?春秋〔纬〕潜潭巴曰:灾之〔为〕言伤也, 随事而诛,异之〔为〕言怪也,先发感动之也。”(纬书文,也见御览八百八十五引)

“变者何谓?变者非常也。乐〔纬〕稽耀嘉曰:禹将受位,天意大变,迅风靡木,雷雨书冥。”(按据宋书札志引,下文还有“以明将去虞,而适互也。”)

“妖者何谓也?衣服乍大乍小,言语非常。” “孽者何谓也?曰介虫生,为非常。” “霜之为言‘亡’也,阳以散亡。”(御览十四引春秋纬考异邮

(尤)说“四时代谢,以霜收杀,霜之为言‘亡’也,物以修也。”) “雹之为言‘合’也,阴气专精,积合为雹。”(考异邮语,御

览十四引,并有“以妾为妻,⋯⋯阴精凝而见成也。强臣擅命,夷狄内侮,后妃专恣,刑杀无辜,则天雨雹。”)

“日食必救之何?阴侵阳也。”(见上文所释,阴侵阳象臣侵君) “日食、大水则鼓用牲于社,大旱则雩祭求雨,非虚言也,助

阳责下,求阴之道也。”(按考异邮说:“旱之言‘悍’也,阳骄蹇所致也。”御览三十五引,大旱象阳灭阴:日食和大水象阴灭阳)

这样看来,自然现象的一切风雷雨霜以及日食水旱等等都是变异妖怪甚至衰亡没落的徵候。如果把纬书列举的其他阴阳相侵的怪异现象都综括起来讲,那么汉代社会就艇常是处在上帝的谴合威胁之下,成了鬼怪世界了。这样惶惑空虚的世界真是自我掏空到无底洞去了。然而这并不妨碍宗教大法师们把空虚装饰起来,把惶惑镇定起来,披上紫袍,焦起瑞气,以欺骗人民。白虎通义封禅篇说:

“天下太平,符瑞所从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王者〕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萤莢起, 秬畅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德至息兽,则风皇翔,鸞乌舞,麒麟臻,白虎到。⋯⋯ 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

上文都是孝经纬掇神契的话,散见御览和各经疏中所引。从宗教意识上讲,所谓“符瑞”表面上看来是怪异妖变的反面,而实质上是另一种怪异妖变,不过把这一些自然然现象叫做“瑞”,把那一些自然现象叫做“灾”罢了,因而穿上宗教紫袍的自然现象好像是“赏”的观念,其紫袍褪色的自然现象好像是“罚”的观念。什么时候“天下太平,符瑞并臻”呢?这就要看王者的“德”,这个神圣的主观因素,居然能使上帝跳舞起来。然而跳舞也不容易,按照各种谶纬所载的这些符瑞,除了神话传说中的几位皇帝如黄帝尧舜等神人偶应而外,平常并不常见的,例如白虎通义论符瑞说的:“黄帝之时,风凰蔽日而至。”当然,这并不能阻止神学家们造谣,说汉代皇帝时常感应上帝,连出符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