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刘向歆父子的折衷思想

刘向歆父子在经学方面的活动,有别章评述。现在,我们只将其天人关系论与文史整理工作,提出加以考察。此雨点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前者表现着他们的世界观,后者表现着他们的历史观。世界观与历史观在一般的情况之下应当相为一致,而在刘氏父子的思想系统里,二者之间却存在着显著的矛盾。此在思想史的研究上,实有待于具体的解明。

汉书(卷二七上)五行志说:“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洽谷梁春秋,数其■(古“祸”字)福,传(或作“溥”)以洪範,与仲舒错(互不同)。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传,又颇不同。”

我们统计五行志所载,刘氏父子推演灾异者,共一百八十二事,上起西周幽王二年(公元前七八○年),下逮西汉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二一年),言论凡二百二十六则。就思想内容来看,比之于董仲舒,虽有鼠牙雀角的异同, 而本质上则同为神学的世界观:其牵强附会尤与董仲舒异曲而同工。此事早经唐代刘知几所驳斥,兹摘录其二例如下:

一、“志云:严(庄)公七年秋,大水。董仲舒刘向以为:严母姜与兄齐侯淫,共杀桓公;严释父仇,复娶齐女,未入而先与之淫, 一年再出会于道逆乱,臣下贱之之应也。又云:十一年秋,宋大水, 董仲舒以为:时鲁宋比年有乘丘鄑之战,百姓愁怨,阴气盛,故二国俱水。按:此说有三失焉。何者?严公十年十一年,公败宋师于乘丘及鄑。夫以制胜克敌,策勋命赏,可以欢荣降福,而反愁怨贻灾邪,其失一也。且先是数年,严遭大水,梭其时月,殊在战前, 而云与宋交兵,故二国大水,其失二也。况于七年之内,已释水灾, 始以齐女为辞,终从宋师为应,前后靡定,向背何依?其失三也。夫以一灾示眚,而三说竞兴,此所谓敷演多端,准的无主也。”(史通卷一九五行错误篇)

二、“哀公十三年十一月,有星孛于东方。董仲舒刘向以为: 周之十一月夏九月,日在氏,出东方者轸角亢也。或曰:角亢,大国之象,为齐晋也。其后,田氏篡齐,六卿分晋。按星孛之后,二年春秋之经尽矣;又十一年左氏之传尽矣;自传尽后八十二年,齐康公为田和所灭,又七年晋静公为韩魏赵所灭,上去星孛之岁,皆出百余年;辰象所缠,气候所指,若相感应,何太疏阔者哉?且当春秋既终之后,左传未尽之前,其间卫弑君,越灭吴,鲁逊越,贼臣逆子,破家亡国多矣,此正得东方之象,大国之徵,何故舍而不录,远求他代者乎?又范与中行,早从殄灭,智入战国,继踵云亡, 辄与三晋连名,总以六卿为目,殊为谬也。寻斯失所起,可以意测。何者?二传所引,事终西狩获麟,左氏所书,语连赵襄灭智,汉代学者,唯读二传,不观左氏,故事有不周,言多脱略。且春秋之后, 战国之时,史官阙书,年祀难记,而学者遂疑篡齐分晋时,与鲁史相鄰,故轻引灾祥,用相符会。白圭之玷,何其甚欤?”(同前五行杂驳篇)

今按:刘氏父子的神学思想,与其“宗室”的贵族地位及所遇经历,均密切相连。兹分别叙述如下。

汉书(卷三六)楚元王传附:刘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为輦郎。既冠,以行修饬擢为谏大夫,及宣帝循武帝故事, 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向从通达能属文辞进对。时,宣帝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 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向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向幼而读诵从为奇,献之,言黄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 方不验,吏劾向铸伪黄金,繫当死,上奇其材,得逾冬减死论。会初立谷梁春秋,徵向受谷梁,讲论五经于石渠,复拜为郎中给事黄门,迁散骑谏大夫给事中。及成帝即位,向迁光禄大夫,诏领校中五经秘书二十余年,向乃集合洪範五行传论奏之,序次列女传以戒天子,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各若干篇。向校书,辄为一录, 论其指归,辩其讹谬,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哀帝建平二年(公元前五年),年七十二而座。

刘向思想的神学的本质,除依伏生尚书大传以推演灾异而外,本传对其在元帝时上封事谏有详细的记载:

“舜命九官,济济相让,⋯⋯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萧韶九成,而凤皇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武王周公继政,⋯⋯诸侯和于下,天应报于上,⋯⋯此皆以和致和,获天助也。下至幽厉之陈,朝廷不和,转相非怨。⋯⋯当是之时,日月薄蚀而无光,⋯⋯天变见于上,地变动于下,水泉沸腾,山谷易处,⋯⋯ 霜降失节,不以其时。⋯⋯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自此之后,天下大乱,⋯⋯诸侯背叛而不朝,周室卑微,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地震五, 山陵崩阤二,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 夜中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长狄入三国,五石陨坠,六鶂退飞, 多麋,有蜮、蜚,鸜鹆来巢者皆一见,书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实, 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杀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 水、旱、饑、蝝、螽、螟螽午并起,当是时祸乱辄应,弑君三十六, 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也。⋯⋯由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贤不肖浑殽,白黑不分,邪正杂糅, 忠谗并进,⋯⋯更相谗愬,转相是非,⋯⋯分曹为党,往往群朋, 将同心以陷正臣。正臣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夫乘权藉势之人,子弟鳞集于朝,羽翼阴附者众,⋯⋯是以日月无光,雪霜夏陨, 海水沸出,陵谷易处,列星失行,皆怨气之所致也。⋯⋯初元从来六年矣,案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未有稠如今者也。⋯⋯原其所以然者,讂邪并进也。⋯⋯今二府奏佞讇不当在位,历年而不去,故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拔山,如此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至者也。⋯⋯今以陛下明知,诚深思天地之心,迹察两观之诛,覧否秦之卦,观雨雪之诗,历周唐之所进以为法,原秦鲁之所消从为戒,考祥应之福, 省灾异之祸,以揆当⋯⋯ 世之变,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之聚, 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臣幸得

托肺腑,诚见阴阳不调,不敢不通所闻,窃推春秋灾异,以救今事一二,条其所以,不宜宣泄。”

按刘向此疏,本为攻击其政敌许史(外戚)弘恭、石显(宦官)等人而发, 反映出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疏中明白地提到“阴阳不调”的危机,比董仲舒的理论就显得悲观了。但疏中,不仅以阴阳休咎论时政得失,而且引灾异推演之术以为政治斗争(党争)之工具,由虞至汉的历史,完全用天人感应思想,加以说明,其为神学的世界观,殊无可疑。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赞所说:“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才,虽伊吕亡以加,筦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当由于此。

刘歆在世界观方面所特的见解与态度,与其父向大体相同此点可由五行志资料证明。

但刘氏父子思想的另一方面,则不同于董仲舒之流的神学,因为刘氏有一种与神学系统不能并立的人文主义息想。我们此处所说,系指其在文史整理方面的业绩。

如前所述,刘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前后历二十余年,曾有别录一书。刘歆于河平中亦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向死后,哀帝使歆嗣父前业。歆乃攝别录指要,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

刘氏别录七略二书,同亡于唐末五代之乱,今俱不传。然班固之汉书艺文志即因七赂之辞,栅存其要而成。严可均(圣汉文编)马国翰(玉两山房辑佚书)张选青(受经堂叢书)姚振宗(师石山房叢书)等各有辑本。凡此,虽非原书旧观,然据以为研究资料,对其思想尚可得其仿佛。

刘向歆父子的别录与七略,除以辑略冠首而外,内分六艺,诸子,诗赋, 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共辑书三十八种,六百三十四家,一万三千三百九十七篇,图四十五卷,由先秦至汉的学术流派及其重要篇籍,大体均有著录。这客观上不仅为日录学的最初范例,且为探讨古代思想的重要依据之一。

诗赋,兵书,方技三略,应分属于文艺史、兵学史及科学史的范图,不在社会思想史课题以内。思想史所应研究者,则在于六艺,诸子,术数三略。但术数略属于宗教迷信部分,六艺略属经学传授部分,本书另有考辨,兹仅就诸子略加以说明。

别录与七略的诸子赂共辑书十种,一百八十七家,四千三百六十四篇: 所提出的思想史方面的问题,计有:

(一)先秦诸子思想皆起于孔子死后,即以孔子为中国古代思想的开山祖;

(二)分诸子思想为九流十家,而以其源皆出于王官,

(三)诸子思想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之时。此三者本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重大问题。刘向说:

“昔周之未,孔子既没,后世诸子,各著篇章,欲祟广道艺, 成一家之说,旨趣不同,故分为九家,有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别录佚文诸子略辑略) 刘歆也说:

“昔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纵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于是建

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七略佚文诸子略辑略)诸子略将起于孔子以后的诸子思想,分为九流十家,并指定其皆出于王官: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明教化者也。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明成败兴废,然后知秉要特权,故尚无为也。阴阳家者流, 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吴天,以授民时者也。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者也。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 必也正名乎。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官,茅屋采椽,是以尚俭: 宗祠严父,是以右鬼神: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顺四时五行,是以非命:以孝示天下,是以尚同。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遭变用权,受命而不受辞。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此九家者,各引一端,高尚其事,其家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舍所短取所长,足以通万方之略矣。又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街谈巷议所造。”这一看法, 含有下列许多问题:

先秦学人论述诸子哲学,只将诸子中学说相契合或互连结的、作为一类, 并不加以学派的专名:如庄子以关尹、老聃为一类而不名为道家(天下篇), 苟子以子思、孟轲为一类而不名为儒家(非十二子篇),皆其例证。自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始以儒、墨、名、法、阴阳、道德等学派专名为标准而评隲诸子学说。刘向歆父子因校理群书感于编目分类的需要,增加纵横、杂、农、小说等名,置于六家之后;自是遂有九流十家之目。

近人对于刘氏所持九流十家之说,颇有非议。但最武断的是胡适,他在其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中说:

“古无九流之目,艺文志强为之分别,其说多支离无据。⋯⋯ 其最谬者,莫如论法家。⋯⋯凡一家之学,无不有其为学之方术, 此方术即是其逻辑。⋯⋯古无有无名学之家,故名家不成一家之言。⋯⋯汉儒固陋,⋯⋯不明诸家为学之方术,于是凡苛察缴绕之言,概谓之名家。名家之目立,而先秦学术之方法论亡矣,刘歆班固承其谬说,列名家为九流之一,而不知其非也。”(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附录页四至五)

我们以为,九流十家之说,诚有可议,但将名家列为九流之一,则无甚可议之处。我们虽承议“凡一家之学,无不有其为学之方术”,但我们却不否认先秦诸子中实有于名学用力最大、成绩最著、并以名学成家的学派,如惠施,公孙龙以及墨经作者等是。倘依胡适之论,非至否认逻辑的独立地位不止,宁非大错!

诸子略划分学派,其可议之处,从梁启超以来有不少专论。撮要述之, 计有下列各点:(一)太史公所说“儒、墨、名、法、阴阳、道德”大分法, 大体上足以包举先秦重要学派,无可非议。(二)刘氏续增“纵横、农、杂、小说”四家,颇类蛇足,即在目录学上也殊无根据。(三)六家皆以学显:然战国虽有纵横之士,未闻有纵横之学。(四)农家如指关于农业技术,则根本不成为学派,如指许行一派,则又不出道墨二家的“支与流裔”。(五)杂家本不能成词;既杂即不能成家,成家则不应名杂。(六)小说家不在“可观” 之列,本已为刘氏所自认;据桓谭新论所释,“合叢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篇”,则文以载道,其所明道术,不会外乎六家要旨。我们认为上面对分

类法的批评,都近于烦琐,因为研究诸子思想的学派性,即使推翻了九流说, 也不能得出正确的理解。

刘氏的诸子出于王官说,自班固以下,即有争论。我们看来:西周以前学在官府,而私学开创于春秋战国之陈,谓诸子出于王官,殊难一概抹煞。不过,汉代以师为吏,学官为思想的合法生产者,帝王为正宗的钦定者与经义的统一者。这无疑地是复西周⋯⋯在官府之古,此点当为刘氏诸子出于王宫说的现实基础。另一方面,西周学在官府之制,反映了氏族贵族的专政, 后来派生出贤人作风,而贤人作风特徵之一,即是“今不如古”的退化史观。所以,刘氏的诸子出于王官说,遂充满了“世道凌夷”之感。例如: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 崇其所善,从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是,穷知究虑,以明其指, 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瘉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七略佚文诸子略总序)

似此,以“王道既微”为诸子时代的特徵,与孔孟庄荀的“世衰道微” 说,初无二致。至其以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并确指某家之学出于某官之掌,则为汉代儒学正宗及经学基尔特传授制度的适切反映。这与其视为“暗合古史”,不如视为替汉制寻找历史根据,更近真实。

然而,纵令如此,刘氏父子的别录与七略所论古今学术的演变,的确从人文主义的观点出发,其中离开神学气息。此种精神,在刘歆的让太常博士书里,表现得更为清楚: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 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 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籩豆之札,理军旅之陈。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札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至孝惠之世, 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 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粱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

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膠东庸生之遣学,与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宇,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不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今圣上德通神明,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乐与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衔命,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遣。今则不然, 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古文旧书,皆有徽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谷粱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 贤者志其大者,不书者志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从上面的议论看来,刘歆在信古的外衣里,表现出存古的主张,反对绝灭各家的“专己守残”的政策,反对“雷同相从”的陋习。

章太炎说刘歆是一位“良史”,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

此外,刘向在战国策孙卿新书二书校录里,其所述古代学术的变迁大势, 亦复同此。就此方面来看,他指出文化史的发展不但与阴阳灾异等神学范畴无甚关系,纯属人事以内,而且还主张存异说,反对专一说、党同门。我们如果拿这点与五行志所载的话相对照,显然是二元的折衷主义的思想系统。

我们知道,两汉之际,农民战争的浪潮愈激而愈高,封建统治者内部, 一部分人物被现实所冲击而渐趋于清醒,一部分人物则益趋于迷信。在王朝内部更出现了朋党之争及篡弑的危机,所谓经今古文学的论争,遂被政治斗争所利用。参与此一政治斗争(例如刘向与萧望之周堪金敞等“四人同心辅政”,共抗外戚许史及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刘歆更为王莽的国师)的刘氏父子, 在托古改制之中,还看出了“礼失求诸野”的现实危机。他们虽然为阶级所限定,只能部分地摆脱神学,而不能成为辙底的无神论者,但在人文思想方面却保持着清醒的自觉。他们的思想体系的矛盾,即是所谓“二重真理观”。

这种二重真理观或折衷主义的自我矛盾,一方面暗示了一元论神学思想的危机,另一方面表白了对于中世纪社会矛盾之无力解决。刘歆的自杀悲刷, 即其明证。他们并不能自知矛盾的历史秘密,例如班固的刘向歆传赞曾说:

“刘氏洪範论发明大传,著天人之应:七略剖判艺文,总百家之绪。”(汉书卷三六)

似此,对于不相容的矛盾思想,给以相等同的赞辞,正是折衷主义史家

论断的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