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儒林与酷吏的思想实质

我们更应在贤良文学与大夫的诘难之中,分析汉代儒者与法吏的真面目。从大夫眼中看儒者,或从文学眼中看法家,我们知道法家成了酷吏,儒家成了牧师,他们之间的争辩即王充所谓“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 是非乃见”。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应该依据太史公在史记中先后相交的儒林列傅与酷吏列傅,更进一步地去理解统治阶级之间的统一关系。这即是说,武帝以来,儒法相争,而实相成,故诘辩是形式,而他们之间的相互表里,又表现出汉代的文化政策。他们雨派在朝廷之上居然能够大打笔墨官司,而无所雇忌,就意味着在朝野合法的矛盾之上,还有一个统一——宣帝所谓王霸杂之的汉家法,这即是说,隐法阳儒的矛盾,由皇帝御而用之, 可以头头是道。儒林酷吏二传相次的实录,正是太史公暴露武帝“内阴忌而外好施仁义”的表里,同时也说明太史公书不隐孝武的矛盾了(孔僖、裴松之即指出这一点)。我们可以这样讲,由诘辩暴露出来的阶级矛盾是真实的,而由现实矛盾所反射出来的思维,尤其他们之间的主观的主张,则是形式的。我们舍去他们的主观论点不讲,单从他们在互相批评、讽刺时所描述的对方的形相中,才可以看出他们的阶级的特徵。

第一,大夫与文学相互的讽刺,颇重视对方的出身。上面已经说过,大夫眼中的一群文学之士是穷巷鄙儒,少见寡闻,希涉世面,不能了解现实的道理和当今的时务。同时文学又以大夫是一群都市的权利贪鄙之徒,专迎合皇帝的意志。雨方面都表现出各自的阶级的歧视。关于“忧边”一事,大夫说到文学的近视。例如:

“君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字内者,未得其纪,故问诸生(指始元二年举贤良问事)。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乃欲以闾里之治,而况国家之大事,亦不几矣。发于畎亩,出于穷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与言也。”

但文学在刺权篇又反讥大夫都人士的远虑,不过是权家专制的表现,远虑由于近利:

“有司之虑远,而权家之利近,令意所禁微,而奢僭之道著。自利害之设,三业之起,贵人之家雪行于涂,毂击于道,攘公法, 申私利,跨山泽,擅官市。⋯⋯”

最有趣的是他们从贫富的观点上,相互暴白。我们且看他们在互攻中所表现的立场:

“大夫曰:‘挟管仲之智者,非为厮役之使也;怀陶朱之虑者, 不居贫困之处(按似指叔孙通的奴婢行为)。文学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讪上,处贫而非富,大言而不从,高厉而行卑,诽誉訾议以要名,采善于当世。夫禄不过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满担石者不足以计事,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地广)

“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为人者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学不能治内,安能理外乎?”(贪富)

“夫怀枉而言正,自托于无欲而实不从,⋯⋯今内无从善,外无以称,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也。”(毁学)

“儒墨内贪外矜,往来游说,栖栖然亦未为得也。故尊荣者士之愿也,富贵者士之期也。⋯⋯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饱,非甘寂藿而卑广厦,亦不能得已。”(同上)

“夫智不足与谋,而权不能举当世,民斯为下也。今举亡而为有,虚而为盈,布衣穿履,深念徐行,若有遣忘,非立功成名之上。” (褒贤)

“文学高行,矫然若不可卷,盛节洁言,皦然若不可涅。然戌卒陈胜释挽辂,首为叛逆,自立强楚,⋯⋯而齐鲁儒墨搢绅之徒,⋯⋯鱼孔氏之札器诗书,委质为臣,孔甲为涉博士,卒俱死陈,为天下大笑,深臧高逝者固若是也?”(同上)

“文学言行,虽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贞,不过高瞻下祝, 洁言污行,觞酒豆肉,迁延相让,辞小取大,鸡廉狼吞,赵绾王减之徒以儒术擢为上卿,而有奸利残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 窃权重,欺怡宗室,受诸侯之赂,卒皆诛死。”(同上)

上面大夫对于儒林责斥的话,不是胡乱编排的,孔甲、叔孙通,都是例子。大夫所谓儒者“厮役之使”,“高厉而行卑”,“怀枉而言正”,“内贪外矜”,“洁言污行”,“碎小取大”,正揭出汉世儒林的一面,这也正是地主阶级之不得不以寒酸外衣,达到名为“保守”而实进取的目的。反之, 文学在对大夫的反攻之中,指出原来家旅傅统低贱的富商,通过帮助皇权集中才取得了特殊的权势地位,从而利用劫掠行为,打击异己,并在朝庭之上出现了一群虎狼:

“传曰:‘君子可贵可贱,可刑可杀,而不可使为乱。’若大外饰其貌而内无其实,口诵其文而行不由(犹)其道,是盗固与盗而不容于君子之城, 春秋不以寡犯众,诛绝之义有所止,不兼怨恶也。”(晁错)

“君子之仕,行其义,非乐其势也,受禄以润贤,非私其利,⋯⋯今则不然,亲戚相推,朋党相举。⋯⋯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无管仲之功,而有其侈。”(刺权)

“杨子曰:‘为仁不富,为富不仁。’苟先利而后义,取夺术厌,公卿积亿万,大夫积千金,士积百金,利己并财以聚百姓,寒苦流离于路,儒独何以完其衣冠也?”(地广)

“因权势以求利者,人不可胜数也,⋯⋯故古者大夫,⋯⋯不为权利从充其私也。⋯⋯君子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润众庶,而不能自饶其家,势不便也。”(贫富)

“今之在位者,旦利不虞害,贪得不顾耻,从利易身,以财易死。⋯⋯今公卿以其富贵笑儒者之常行,得无若太山鸱吓鹓雛乎?⋯⋯夫太山鸱啄腐鼠于穷泽幽谷之中,非有害子人也;今之有司盗主财而食之于刑法之旁,不如机之是发,又以吓人,某患恶得若太山之鸱乎!”(毁学)

“为人臣权均于君,富侔于国者亡,故其位弥高而罪弥重。禄滋厚而罪滋多。⋯⋯今有司盗秉国法,进不顾罪,卒然有急,⋯⋯ 所盗不足偿于臧获。当世嚣嚣,非患儒之鸡廉,忠在位者之虎饱。” (褒贤)

第二,大夫与文学的相识,更表现出主观认识与社会实践的矛盾,一方眼里所发现的对方的错误都是言行相背的诡辩。文学说大夫“相迷以伪,相

乱以辞,相矜于盾息,期于苟胜”,大夫则说文学“结发学语,服膺不禽, 辞若循坏,转若陶钧,文繁于春华,无效于抱风,饰虚言以乱实,道古从害今”。他们之间,各说各自有理,而自己说的理大都是庸俗化宗教化的说教, 故“非人者无以易之”(此语大夫称引墨子);各非他人无理,而刺识对方无理的地方,却暴露出对方一定的思想实际,下面,就是他们的言行相背的实例:

“大夫曰:‘言之非难,行之为难,故置者处实而效功,亦非徒陈空文而已。’”(非鞅)

“但居者不知负戴之劳,从旁议者与当局者异忧。⋯⋯今贤良文学臻者六十余人,怀六艺之术,骋意极论,宜若开光发蒙,信往而乖于今、道古而不合于世务,⋯⋯将多饰文诬能以乱实耶?”(刺复)

“今儒者释耒◻而学不验之语,旷日弥久而无益于理。⋯⋯巧伪良民以夺农妨政。⋯⋯文学言治尚于唐虞,言义高于秋天,有华言矣,未见其实也。⋯⋯诗书鱼笈,不为有道,要在安国家利人民, 不苟文繁众辞而已,⋯⋯论者不期于丽辞,而务在事实。⋯⋯持规而非炬,执准而非绳,通一孔晓一理,而不知权衡,从所不睹不信人,若蝉之不知雪,坚据古人以应当世,犹辰参之错,膠柱而调瑟, 固而难合矣。⋯⋯今文学言治则称尧舜,道行则称(言)孔墨,授之政则不达。怀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之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乡曲,而实无以异于凡人。”(相刺)

“说西施之美无益于容,道尧舜之德无益于治。今文学不言所为治,而言以治之无功,犹不言耕田之万,美富人之囷仓也。⋯⋯ 文学可令扶绳循刻,非所与论道术之外也。”(遵道)

“儒者⋯⋯称往古而言訾当世,贱所见而贵所闻。”(论诽) “色厉而内荏,乱真者也,文表而柔里,乱实也,文学衷衣博

带,窃周公之服,鞠躬踧踏,窃仲尼之容,议论称诵,窃商赐之辞, 刺议言治,过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万乘;及授之政,昏乱不治。⋯⋯文学桎梏于旧术,牵于固言者也。”(利议)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对策,劝以官禄以来,汉世儒者俱向禄利之途奔竞(汉书儒林传),他们大都以口给御人,藉求荣名,尤其在廷辩之时,更巧辞诡辩,射取博士,元帝时五鹿充宗朱云之廷辩,争获上宠,即是一例(汉书朱云传)。上面大夫非儒的话,是有历史依据的。这里指出了儒者言古不考今,重闻不贵见, 閒言而无实,华辞而无方,“呻吟槁简,诵死人之藉”,以为博大, 其道似是而情实非,乃至“徼而以为知,讦而以为直,不孙以为勇”, 这正揭发出儒者言行的表里恰是雨样的,所谓“外直内枉”。至于文学对于大夫的刺议,为了报复大夫给他们加的伪君子的头衔,反识大夫为真小人,外小枉而内大枉(按大夫主张小枉大直),有司尽是些偷会取容,在道悦主,以满足富贵欲望的人:

“文学曰:‘塞士之涂,壅人之口,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公卿处共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色顺,风疾小人,琖琖而从,以成人(指皇帝)之过也。’”(论诽)

“今之士,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某意以顺其恶,⋯⋯巧

言以乱政,导谀以求合。”(孝养) “今子处宰士之列,无忠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顺流

从容身,从风以说上,上所言则苟听,上所行则曲从,⋯⋯终无所是非。⋯⋯公卿面从之儒,非吾徒也!”(刺议)

“今公卿处尊位,⋯⋯百姓贫陋困穷,而私家累万金。⋯⋯今执政患儒贫贱而多言,儒亦忧执事富贵而多患也。⋯⋯林中多疾风, 富贵多谀言,万里之朝日闻唯唯,而后闻诸生之愕愕。”(国病)

“丞相御史,⋯⋯成同类,长同行,阿意苟合以说其上,斗筲之人,道谀之徒,何足选(算)哉!”(杂论)

第三,大夫与文学的诘难,各持有古代学术的招牌,大夫装成法家,文学号称儒家,但从他们的相互暴白之中,可以看出法儒变质的所在。

文学眼中的法家,已经是统治人民如禁盗贼的酷吏,在上面我们已经详细引证过。大论篇大夫自己也说,“治民者若大匠之斫斧斤而行之,中绳则止。杜大夫(周)王中尉(温舒)之事绳之以法,断之以刑,然后寇止奸禁。” 这就是说,酷吏对于人民的封建斧斤(例如“法西斯”一语,即罗马法官的斧斤徵征),是怎样的一种专制手段!汉武帝所谓“善言古老必有验于今”,就说明不能单靠他的“外好施仁义”以统治人民。文学攻吉这点说:“以棰楚正乱,以刀笔正文,古之所谓贼,今之所谓贤也。”在申韩篇,大夫把法的意义狭义地规定为“止奸之禁”,只要懂得不利于硫治阶级的所谓“奸邪正法”,就是审是非察治乱的圣人了;但文学歌,其结果正相反,“今杀人老生,剽攻窃盗者富”,刑律便宜了官商富豪,在刺复篇更说,“■急之臣进, 见知之法起,贵显者以峻文鹰隼得权势”。文学又说到止奸等于造奸的道理:

“今之治民者,若拙御马,行则顿之,止则击之,身创于棰, 吻伤于衔,求其无失,何可得乎?乾溪之役,土崩梁氏,内溃不能禁,峻法不能止,故罢马不畏鞭棰,罢民不畏刑法。”(诏圣)

“方今律命百有余篇,文章繁,罪名重,郡国用之疑惑,或浅或深,自吏明习者不知所处,而况愚民乎?⋯⋯此断狱所以滋众而民犯禁也。⋯⋯任刑名之徒,则复吴秦之事也。”(刑德)

反之,大夫眼中的儒者,在上面已经讲过,是“诵死人之语”的说教者, 只知道“重怀古道,枕藉诗书”,而不知今世当务之急,这在监铁论中处处可以看到的,尤其关于拒胡,他们也只能说些尧舜孔孟的德化空论。此外, 我们更耍知道,贤良文学又是阴阳五行之徒,他们推本董仲舒,“始江都董生,推言阴阳四时相继,四时之序,圣人之所则也”,他们极言谶纬式的宗教,例如:

“好行善者,天助以福,符瑞是也。⋯⋯好行恶者,天报以祸, 妖灾是也。⋯⋯日者阳,阳道明,月者阴,阴道冥,君尊臣卑之义。⋯⋯ 故臣不臣,则阴阳不调,日月有变,政教不均,则水旱不时,螟螣生,此灾异之应也。”(论灾)

大夫并不反对宗教,也承认“文学言刚柔之类,五胜相代生。易明于阴阳,书长于五行”,他们对此,自认外行,曾要求文学解说,但毕竟怀疑文学的宗教观,例如:

“大夫曰:‘巫祝不可与并祀,诸生不可与逐语。信往疑今, 非人自是。夫道古者稽之今,言远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徵在人。灾异之变,夭寿之期,阴阳之化,四时之叙,水火金木妖祥之应,

鬼神之灵,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纪,曲言之故,何所本始? 不知则默,无苟乱耳!’”(论灾)

文学依据阴阳怪论,以为当时水早之灾皆由天人感应所致,他们说,“政有德则阴阳调,星辰理,风雨时,故循行于内,声闻于外,为善于下,福应于天”,甚至推论到国有财富的政策,还使上帝大不满意,“县官鼓铸铁器, 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以致百姓不安,上天降灾。反之, 大夫则深疑灾异天降和人事有什么关系,例如:

“禹汤圣主,后稷伊尹贤相也,而有水旱之灾。水旱天之所为, 饥穰阴阳之运也,非人力,⋯⋯天道固然。”(水旱)大夫似欲藉自然命运之说,以支持财富国有政策的合理;文学则依其阴阳五行的日的论,来说明这种所有制形式之有逆天道。如果我们从儒林和酷吏的思想意识方面来分析,儒林的世界观是僧侣主义的目的论,特别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而酷吏的世界观是庸俗的命定论,特别具有显著的附和命运来宰割人民的思想。在这样思想斗争的背后,隐然存在着皇族和豪族的阶级内讧。他们的宗教和哲学思想,通过了道德法制的折射而间接地反映了经济的关系,特别是财产所有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