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贾谊的思想

贾谊生于汉高祖七年,卒于文帝十二年(公元前二○○——一六八年),享年三十三岁。他是汉初的一个有独立性格的人,和齐鲁诸生的行径不同。史记把他和屈原合传在一起,传旨说:“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

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这显然从屈贾为同型的人物看待。按推南王刘安说:“(屈原)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见,其文约,其辞微, 其志契,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邇而旦义远:其志契,故其称物芳,某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汗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贾谊所追慕的,就在于此,即使天才与俗人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表现而为人格的内部悲剧,而把俗人所谄谀的盛世,暴露而为灭亡之路。如果说汉高而以来齐鲁儒生是继承搢绅先生的形式说教,依春秋的礼仪,为汉祖汉宗绘制封建统治的场面(如叔孙通,详见下章说明),则贾谊是通过屈原的离骚路径,继承变风变雅的悲剧思想,客观上从人格的矛盾来说明制度的不合理,在他看来,一切都是痛哭流涕长太息的资料,“背理而伤道者,难偏以疏举”。

他的弔屈原赋,着重于屈原悲剧的辞句,如“已矣哉!国无人,莫吾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是屈原的思想结论。他是和现实的俗人俗政不可两立的。贾谊之借屈原“因以自谕”, 与司马迁之借晏婴因以自况,是相同的。贾谊的赋说:

“鸟虖哀哉兮,逢时不祥,■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溷兮,谓跖蹻廉。莫邪为钝兮,鈆刀为銛。⋯⋯”

“谇(史记作讯)曰:已矣国其莫吾如兮,子独壹鬱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臧,使麒麟可系而羁兮,贵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彼寻常之汗渍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鲸兮,固将制于蝼螘!”

赋中第一义表示超人与俗人的斗争,第二义表示理想与猥俗的不相容, 和离骚对现实悲剧的批评转入于悲剧思想,正相仿佛。由此可知贾谊具有志洁行廉的屈原精神。

他是少通诸子百家之书的(史记),但他的书已佚失,现存新书乃后人杂凑之书,不足为据。从他的鵩鸟赋自伤赋,可以看出他有老庄思想,从他的治安策,又可以看出他有荀子思想,这些材料还有于史记汉书之中。兹先研究他的鵩鸟赋:

“万物变化兮,固无(汉书作“亡”)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化变(汉书作“变化”)而嬗,沕穆无穷(汉书作“亡间”)兮,胡可胜言?”

这似庄子“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禅”的相对的变化思想。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 振(汉书作“震”)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汉书作“纠错”)相纷。大专(汉书专作“钧”)槃(汉书作“播”)物兮,■轧(汉书作“■”) 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汉书数作“速”)有命兮,

恶(汉书作“鸟”)识其时?”

按以上辞句引老子鶡冠子文,申叙老庄是非吉凶相对之义,归纳到庄子的宿命哲学。

“且夫‘天地为鑪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搏(汉书作“揣”),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智)自私兮, 贱彼贵我,通(汉书作“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庄子有“无物不可”之句)。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庄子云: “权势不尤,则夸者不悲也”),品庶冯(汉书冯作“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意)变‘齐同’(庄子齐物论)。⋯⋯众人或或(惑)兮,好恶积意,真人澹(汉书作“恬”)漠兮, 独与道息。释知(智)遣形兮,超然自丧(庄子有“今者吾丧我”之句), 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道德而浮游之意)。乘流则逝兮,得坻(汉书作“遇坎”)则止,纵驱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庄子有“劳我以生,休我以死”之句)。澹兮(乎)若深渊之静(靓), ‘泛兮(乎)若不击(汉书作“系”)之舟’(庄子有“泛若不系之舟” 句)。不以生故自宝(汉书作“保”)兮,养穹而游(浮),德人无累兮, 知命不忧,细故遰葪(鲠刺,汉书作“蔕芥”)兮,何足以疑!”

以上辞句,多出庄子齐物养生等篇文意,从自然天道观的相对无穷,到知识论的相对无真,以至人生观的死生齐一,结论为庄子的委命知命。贾谊的这篇赋,是战国老庄思想的继续,颇与汉初黄老的道术思想异趣。

复次,贾谊的治安策在形式上就有荀子的富国议兵等篇的结構。他年十八在河南守吴公门下,甚得幸爱,吴公“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故贾谊必深得荀子一派儒学的教养。我们且举两点来证明荀贾学术的师承关系:

贾谊治安策关于置三公三少以教训太子,主张从孩提之时,以道习之: 他的立论点就是基于荀子的”性善者伪(人为)也”的理论,他说: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习与智是,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行),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汉书贾谊传)

这显然是荀子人性论的演绎,比喻也同于“居越而越,居楚而楚”的道理。他又有荀子“谨注错,慎习俗”的复述,荀子谓“积礼义而为君子”, 贾谊说: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

这与荀子“习俗移志,安久移质”之说相会。荀学到了汉代和墨学首先衰微,贾谊思想中的荀学余绪实在是有价值的诸子遗产。因此,他是一个敢说话的政论家,自负甚高,所谓“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过秦论)。汉袭秦制,

内法外儒,凡所设制度,和秦没有基本上的区别,过秦论曾说,前事不忘, 后事之师,正是指汉代袭秦制必有危亡之结果。他说“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这是说,汉代虽在繁法严刑之盛世,但里面却含有衰亡之征候。所谓“见终始之变,知存亡之由”,即预言汉朝封建制度必然导致“危民易与为非”的局面,而不能长治久安。他的治安策开首即说: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 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他在博士官们修礼设仪,粉饰封建滥费的太平时,敢说这些人“非愚则谀”,而其所为都是“背理而伤道”的,在他们争取富贵,歌颂功德时,他反而说“事埶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是太息者六”,难道汉代还有比文景之世的现实世界更理想的么?他在这样的世界,暴露出不可克服的社会矛盾,必然要走入悲剧思想的途径。因此,我们不是以个人的主观主张来评价贾谊,而是以他所提出的历史的图景中之主要的棘手问题来评价。刘向谓贾谊的治安策,虽伊尹管仲不能远过,这是纯主观的评论,历史科学不作如斯看法。

贾谊所谓“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埶,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冲决,国制抢攘,非甚可纪,胡可谓治?” 其实,这不仅是汉初社会的矛盾,而且是封建制社会不能克服的矛盾。因此, 贾谊理想中的政治治安及其阶级的正义心,被他所提出的问题从根本上讽刺了。

按他的治安策中所提出的问题在封建制社会是棘手而不能解决的。我们且分如下二点来论述:

第一,封建贵族的超经济的剥削,和理想中的廉洁社会是不相容的,在汉代就以买爵卖子制为法令,荀悦所谓“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 酷于亡秦”。贾谊说: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亲中;⋯⋯美者黼绣,⋯⋯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戕;⋯⋯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

从卖奴隶说到农民暴动,这是最深刻的矛盾,所谓礼仪就建筑在文中所说的不生产的滥费之上。贾谊以为这个根本矛盾使秦亡国,汉代王朝呢,他说:

“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遣风馀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 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

他主张治安应从移风易俗做起,而在他看来,当时的风俗乃是豪强的掠夺世界:

“盗者到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书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馀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在他的逻辑推论中,这是“奸人并起,万民离叛”的理由,然而法合则

是一套严刑峻法,以防止“群下”,这“群下”又是大多数的生产者,所谓“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贾谊指出,统治者对于他们的镇压方法是:

“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如此也!”

这样看来,贾谊思想的人民性是突出的,甚至由于他对人民的同情,导出卑贱者对尊贵者的阶级反抗的观点。

第二,在这个矛盾上面,贾谊的主观理想要“化成俗定”,使人民“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使上下阶级的矛盾统一起来,“与之俱安”,这实在是一种幻想。因此他不能不说出危亡的趋势:

“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汉之为汉, 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汉书食货志。王应麟说此段是治安策之一部分——引者按)

贾谊在形式上是设想统治者的治安问题,在内容里却含有对人民的同情。他主观上要求统一矛盾,而客观上却暴露出封建制的“残贼公行”制度中的矛盾。他的方策是使天下之民归农,皆著于本,颇有法家的富国强兵思想,这是一面。另一方面,他以为封建统治必须廉洁,欲求廉洁,皇帝首先应该以身作则,要使皇帝能够这样做,首先要从太子的教养开始,于是贾谊演释了荀子的人性论,说出一套主观的梦想来: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议,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衙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他以为做皇帝的,从小孩做人起就积习于礼义,长大了便是积礼义的善人,皇帝是善人,以身作则,施布正义,天下人臣就全是向礼义的善人了。这是他对于封建统治阶级的理想,也即是中世纪思想家以社会改造建立于道义基础之上的一般观点。这种“法圣智”的荀学,是不是治安策的客观价值呢?我们以为,社会现实刚好讽刺了他的理想,因而他不能不把这个不可解决的矛盾,还原而为正人与俗人的心理斗争,要求在他的内心里答出一个解决,然而解决的道路则是悲剧的。他和屈原相同,以自己的毁灭,表现出真与俗之间的社会悲剧,如他说:

“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一切既然是颠倒的,那么他的理想也就和现实不能相容,故他的内心解答是“哭泣岁馀死”。我们并不是在这里赞扬这一悲剧性的解决,而是说在他的人格内部表现了封建社会矛盾图景的一个侧面,他的人格活动的确反映了“残贼公行”的社会裂口,这就不是缝弥封建矛盾的庸俗博士们所能望其

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