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论

诗人毛泽东的出现

很多人在读了《毛泽东选集》中的文章之后，都觉得毛泽东的诗兴非凡。文章虽说都是政论文，但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枯燥无味，他运用生动的比喻和形容，有力地展开了文章的逻辑性。我们不仅从措词和举例，还从作者那独具风格的文体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发现毛泽东在文学上的才华和在中国典籍方面的很深造诣。毛泽东在延安同美国的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讲述过自己的经历。他说，26 岁去北京，当看到北海公园里的冬天景色时，不禁想起唐朝诗人岑参（715—770 年）的诗句：“千树万树梨花开”。青年毛泽东对待的兴趣和他的审美观，这里也已略有表现。①在上海的共产党创立聚会结束后，毛泽东回到长沙。有人亲眼见到在他的桌子上摆放着李清照（1084

—约 1151 年）的词集。②据 1963 年冬来日本访问的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湖北省人，1915 年生）讲，在 1942 年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的时候，毛泽东曾把年轻的文艺工作者叫到他的房间里座谈，在他的桌子上堆放有《太平广记》。李清照是南宋女词人，为避兵乱，背井离乡，后丈夫又病死，每日在他乡痛苦地煎熬着。所作词多写男女间的爱情，流浪生活的感伤和思乡之情，说起来作品带有一种唯美主义的倾向。《太平广记》是汉朝至五代的传奇小说和民间故事的一种全集，*是一部古代奇异故事的宝库。延安的洞窟式的住所，叫做窑洞，那是在干燥的黄土层上挖出的洞穴，外面安上木制门窗，据说是个冬暖夏凉的好住处。不过，想像一下在那种没有装饰的房间里借助煤油灯光对千奇百怪的故事读得入迷的作者，总觉得有些意思。

毛泽东写诗词，很早就为人们所了解。对于从幼年时代就接受古典典籍熏陶并被要求背诵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解放后的一代人另当别论），把随时的感怀用传统的格律诗表达出来，是一种十分常见的高雅的业余消遣。不要说鲁迅（浙江省绍兴人，中国近代文学的创始人，1881

—1936 年）、郭沫若（四川省人，中国科学院院长，1892 年生）这些著名的文学家，就是朱德（四川省人，中共中央副主席，1886 年生）和陈毅（四川省人，副总理，外交部长，1905 年生）这样的军人也写诗。毛泽东写诗词并非不合情理。

《沁园春雪》这首词很有名。在这首词公开发表之前只知道有赞扬长征的《七律》，后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有这两首在流传。《沁园春雪》的出名，是 1945 年 10 月毛泽东为了协商战后中国的重建问题从延安飞到重庆同蒋介石会见时候的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民众对以前呆在与世隔绝的延安几乎传说化了的毛泽东关注之时，重庆的中立派报纸《新民晚报》*刊登了这首词。据说这张《新民晚报》卖得很快，确实由于博得了好评而畅销。这首词是毛泽东书赠友人柳亚子的，报纸给转载了。如果想公开发表的话，恐怕在重庆合法出版的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刊登这首词最为合适吧。

1946 年访问延安的罗伯特·佩恩（诗人，传记作家，1911 年生于英国，后来移居美国）把尽可能多地收集毛泽东的诗作为主要目的，但除了《沁园春雪》之外，只得到《清平乐六盘山》和《七律长征》。佩恩听说有收录 70 篇的毛泽东诗集《风沙集》，他到处寻找，最后连书的封面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有人讲，毛泽东在开会时经常随手写些诗，会后就扔在床上，人们竟相

去捡。不过这些纸片是很难弄到手的。见到毛泽东之后，只是说“那都是些马马虎虎的东西”。③佩恩离开延安时尽了最后的努力，他向到机场送行的毛泽东死乞白赖地索取诗，但却被用诙谐话给轻松地差开了。

佩恩未能达到目的，但比他早约九年访问延安的美国女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出生在美国俄克拉荷马州的一个贫农家里，她写了一些关于中国革命的优秀报告文学。1892—1950 年）以一种略微圆滑的方式看到了作为“诗人”毛泽东的真实面貌。

“有一次他问我是否爱过什么男人，为什么爱，以及我对爱作何理解。有时他引述中国古代诗人的诗句，或者背诵他自己的诗词。有一首是怀念他第一个妻子的，她已经由于是他的妻子而被国民党杀害。”④

解放后，出版了诗人肖三（湖南省人，1896 年生）写的毛泽东传，收入书中的《沁园春长沙》广为流传。但它与后来正式发表的在文字上略有不同，也许是传抄过程中出现的错误吧。⑤说正式也好，说公开也好，发表毛泽东的韵文作品是在 1957 年。那年 1 月创刊的诗的专门杂志《诗刊》（臧克家任

主编）编辑部收集了以前在人们中间传抄的 8 首诗词，交给作者征求同意刊

载。毛泽东又附上 10 首，并给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这些以“旧体诗词十八首” 为题刊载在《诗刊》上。据查，当时《人民文学》和《文艺报》都没有专门组织评论文章。但在地方的文学杂志和以教师为对象的语文教学杂志上刊登了数种注释文章。后来，逐渐出版了帮助阅读和理解的辅导书。臧克家讲解周振甫注释的《毛主席诗词十八首讲解》一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也是在这一年。但是这只是注释书的出版，并不是诗集的出版。作品的写作年代是1925 年至 1956 年，特别是 30 年代的作品很多。接着翌年 1 月发表了《蝶恋花答李淑一》，10 月发表了《七律送瘟神》。这之后北京的文物出版社出版了传统的线装大字本《毛主席诗词二十一首》。*1962 年应文学杂志《人民文学》的请求，又公开发表 6 首，除《蝶恋花》等 3 首是近作外，其余都是

1929 年至 1931 年的旧作。就是说，都是反映以江西省井冈山为中心的斗争情况的作品。

1964 年 1 月，北京等各大城市出售包括未发表的 10 首在内的《毛主席诗词》单行本。同时，1 月 4 日《人民日报》等各报，《红旗》、《诗刊》等各杂志在 1 月号上刊登诗词 10 首。据说《毛主席诗词》在中国国内受到了

狂热的欢迎，第一版的印数为 50 万册，但很快就销售一空，又加印 30 万册。

在海外也由于增加了对中苏论战的兴趣而引人注目。新发表的 10 首是 1949

年至 1963 年的作品，事实上不仅是中苏论战，也有对国内政治上的重要动向

抒发感慨的。《毛主席诗词》以 7 种装帧出版，其中精装本从因字体美观而在中国受到推崇的宋朝版本中选择了《玫瑰先生集》，将此书的文字照相后制成铅字，没有相应文字时则利用偏旁组合成字代替。装帧也采用中国古书那种十分讲究的线装本形式，完全采用古典诗集的体裁。从这种出版的做法看，毛泽东诗词的发表工作像是告一段落了。

不过，诗集里缺少 1937 年至 1948 年这 10 年间的作品，就是说，缺少呆在延安窑洞里同日本作战、后来离开窑洞与蒋介石作战时的诗，不知为什么一首也没有。据说佩恩寻求的幻想中的毛泽东诗集《风沙集》共收录 70 篇。大概没有发表的作品还深藏在书箱底下吧。从以前公开发表的做法来看，与

其说作者不急于发表，倒不如说作者不肯拿出来更为合适。7 种版本同时出版一齐销售，或许有人认为是夸耀权力和个人崇拜的征兆。

不过，如果意图就只是这样的话，那么以前发表的做法似乎过于保守了吧。

从诗集底页的出版年月上看，毛泽东诗集出版的时间是 1963 年 12 月。

如果想到这个月的 26 日是作者 70 周岁生日的话，那么出版诗集不是也有祝贺生日的意思吗？也可以说，对作为中国革命象征的毛泽东，人们不是搞群众集会祝贺生日，而是通过出版诗集，还利用传统形式的创作和古朴典雅的装帧来祝寿，他本人可能也希望以此同群众结合。在这里面可以看出中国文化中流淌着的强烈的“传统”力量。

作者也许把出版诗集纯粹当成个人的事，但由于当时的地位和立场，加上周围的希望，才以这种规模出版的吧。不过，包含并超出这种情况，让人感到在中国文化中“传统”的根深蒂固。我似乎感到“传统”作用于文化上的力量不仅强大，而且参与创造文化的人想主动融合到“传统”中去的冲动也十分强烈。

为 1919 年的五四运动做准备，并同社会运动相互支援而发展起来的五四文化革命，高喊“打倒孔家店”，抨击封建思想。那不意味着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即便有认为那意味着全盘否定的倾向，也被解释成以前是那样看的。即使如此，战胜封建思想的革命，以这种形式恢复文化的“传统”不是没有一点意外的感觉。然而，如果站在思想或意识形态的内容与传统的形式分开的立场上来理解的话，毛泽东诗集的装帧和用字的问题并不是不可思议的。对京剧等文化遗产的政策中所体现的思想，也在这里有所反映。而且，收入作品的形式也不是现代自由诗。尽管如此，把同“传统”针锋相对的革命用“传统”形式吟咏，并编成传统形式的书，这不是宣告五四运动开始的一个时代在这里结束了吗？

所谓诗的世界，恐怕是读者根据各自的观察和体验深入钻研，自己在那里发现其意义吧。而且读诗首先要在创作的地点理解作者的语言，所以词解和对时代背景的说明需要在这个范围之内进行。毛泽东的一生与中国革命的发展相互重叠，因此他吐露的诗情既是他个人内心世界对革命的憧憬，同时也是中国革命在精神侧面的表现。探求作者个人的诗情是读诗的乐趣，这本诗集也不例外，但另一方面它与历史和社会有着广泛的密切联系。诗（不限于诗，还包括文学和艺术）成为现实的图解是没有价值的，但是，脱离现实生活去读与现实有联系的诗，那将会引起误解。人们不得不从不同于纯个人诗集的角度去把握毛泽东的诗集，这是由于诗本身和作者本人的社会性决定的。

这 37 首不是毛泽东诗词的全部，有的诗词大概还隐秘在未知的世界里。但是从公开发表的部分来看，已经让人感到如同作者自己解释的那样，是些“马马虎虎的东西”，就是说，是业余消遣，一个未完的“诗”的世界在这个诗集中展开并构筑起来了。试图无止境地继续革命的顽强意志和革命观存在于最深处，这与《毛泽东选集》四卷本中散文的世界是共同的。但是充满活力的自然描写和具有强烈个性的伤感，使他高于现实生活构筑的一篇篇诗词的世界，同直接与政治实践相联系的《选集》里的散文的世界不同。它毕竟是艺术作品。

史沫特莱对毛泽东的个性，记述了如下印象：

“我们没有开口，相互凝视着，他那副阴暗而难以测度的面孔呈长型，额头宽而高，嘴是富于女性美的嘴。他也许还具有别的什么品质，但无疑是个审美家。我确实对他身上的女性气质和那阴暗的环境产生过反感。一种本能的敌意在我的心头油然升起。 “我最初在他身上强烈地感觉到的那种阴森气质，后来证明，是一种精神上的卓

尔不群。⋯⋯少数和他很熟的人喜欢他，但是他的精神内向，使他落落寡合。 “毛泽东的幽默常因含有讥谓而显得冷峻，仿佛来源于精神孤高的深邃洞穴。我

的印象是，他的灵魂里有一扇从不向任何人敞开的门。”⑥

当时，毛泽东虚岁 46。已故冈崎俊夫对作为诗人毛泽东的直观认识，证实了史沫特莱的这一印象。

“那里有一种寂寞的余音，孤独的影子。这不限于词，而是中国的传统诗人的魂。只有见到孤独的深渊，才能产生对人民的真正的爱，不是吗？”⑦

为了挖掘自己的伤感，以便达到中国传统上的孤独深渊，除了同现实的革命联系之外，恐怕还需要直观、读书和思索的积累吧。把中国革命作为直接的土壤，把独特的人格形成作为核心或中心，从丰富的古典宝库中吸取营养的毛泽东的诗的世界，是被中国的文学传统所包含，同时又以独特的创造补充了一种新的作品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