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其一) 武田泰淳

地球上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在这个国家里,有富于变化的大自然, 还有适应这种大自然的国民,即有生活在辽阔的平原、漫长的河流、巨大的湖泊和群山峻岭之间的“英雄豪杰”们。这些“英雄豪杰”们的活动范围十分广大,他们确实配称“江湖大侠”。

可以拿来《义经记》和《平家物语》同《史记》和《三国志》比较。也可以想象为争夺天下被驱赶到关原之战和赤壁之战上的士兵们步行的距离。无须计算秦始皇、汉武帝统一的领土和落到太阁手中的领土面积。以大阪夏季之战和冬季之战决定胜败,中国余地极大,它有辽阔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北海道和九州被统一到一个经济单位。比这早得多,“南船北马”所代表的华南和华北通过几度战乱被紧密地联结起来。

那种“统一”很大,完全同样“分散”也很大。统一和分散,引力和离心力的大小又同处在其影响下的人的命运联系起来。《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将聚集的地区是同《八犬传》中八个犯人聚集的地方无法相比的大空间。集结到梁山泊上的英雄好汉们都有各自的经历和性格。他们的合作与分裂的矛盾比起马琴翁考虑的南总里见家的八犬士要大得多,这自不待言。

从古至今,大陆上这种扩散与集中的现象对日本列岛的影响一直没有变化。但是辛亥革命以后,由于交通和通讯的发展,使大陆与列岛变得更近了, 所以日益变成不是别人的事了。开始把大陆上目不暇接的扩散和集中运动看作后进国的悲惨命运而轻视的人,也不知不觉地被卷人这场运动的漩涡中。在日本,也有这样一些野心家,他们错把被各地军阀们搞得毫无目标的各种运动看成有希望的东西,于是企图插手,进而挤进其中。这些小小的野心家们,完全了解对方的运动,并以能操纵它而心安理得,然而实际上这些落后运动的本质被看穿后,在不知不党中化作更大运动漩涡中的一个泡沫了。鲁迅等人的“语丝”派,茅盾等人的“文学研究会”派,郭沫若等人的“创造社”派都是从有前途的根本性运动中诞生的。然而,这种新文艺三派无论如何也无法简单地预测扩散状态将是什么样子,不久又如何朝着统一的方向前进。

当时,在一个很有希望的政治集团中出现了一位很有前途的领导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位领导人不久便成为具有光明前途的根本性运动的核心。他有与伟大运动相称的伟大抱负。他从未自称自己是诗人。甚至许多中国的文学家们都不知道他在写诗。他只顾埋头行动。鲁迅、茅盾、郭沫若他们都不断地继续着无论如何也难于达到的彻底行动。如果他在一瞬间突然停止行动的话,他自己和他同事们的生存都不得不停止。比起梁山泊上的头子宋江和太平天国最后的幸存者石达开将军来,他的行动范围更为广大,更可以迂回, 反复,有进有退,有退有进,持续长久。

他的诗词植根于中国这块辽阔的沃土之上,并充分地表现

它。然而,那些采取古典形式的诗词相当深奥难懂。特别是如果不了解当时写作的背景,就更难理解了。竹内实先生倾注全力分析了作为每一首诗产生的背景的毛泽东的行动,和围绕其行动的复杂条件。书稿是由竹内实先生一手写成的,我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我只是把两次访问新中国时得到的资

料提供给竹内先生,而且在几次审稿会上提了一些意见。所以,如果说本书写得好的话,那都应该归功于竹内实先生,当然若书中有不足之处,那责任应由竹内和武田两个人负责,因为在付样之前我通读了手稿。

从赤坂公寓到富士山麓的山间小屋一次次来回奔跑的文艺春秋社的青木先生,给我送来竹内实先生的书稿。读着读着,我便为毛泽东这位有男子汉气概的人物,人中之杰的行动记录所感动,于是提出:“我希望您写得尽可能再详细一些。不必担心写长了出版有困难。为了能够让日本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喜欢,要把书写成不需要找其他参考书他们就能看懂并感到亲切的一本书。”

当我写这个“后记”时,虽然为“伟人”、“巨人”这类形容词使用过多和用得过度而难为情,不过尽管如此,它还是不能充分地表达我那种“地球上出了个巨人”的感慨。非行动者仰慕行动者。非行动者根据情况通过对行动者言行的讲解装作自己也是行动者一样。然而,在行动者与非行动者之间有着令人眩晕的距离,有神智恍惚般的断绝。非行动者决然不能完全理解行动者,正因为如此,我也(恐怕竹内实先生也)打算好好地去领会。即便打算去领会,最终容易陷入是同一舞台的出场人物那种错觉中。必须反对承认那种错觉的潮流。而且,“只要赞扬的话,非行动者的忠诚愿望将为行动者接受吧”这种简单与傲慢也该粉碎。

我不想通过这本书宣传“文学必须从属于政治”等观点。作为日本战后派作家的一员,我不喜欢那种主张。但是毛泽东的诗词到底是强有力的政治领导人的诗同,他的诗词令人难以忘怀,我无法摆脱想读它的愿望。所以本书的价值同我的心情也许是矛盾的。例如人们要这样问:“如果你那样尊重毛泽东的诗,那么为什么不同样尊重其他政治家们的诗或其他文学家们的政治诗呢?你的态度不公正。”我将无言以对,不得不陷入沉思之中。在自己的作品中,贯彻执行毛泽东在延安的“文艺讲话”,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却无法割断把毛泽东的诗词当作优秀文学作品的感佩。

即便有人批评我不公正,或者其他什么的,但我对毛泽东的伟大行动的魅力以及从那里产生出来的以古典形式完成的诗词魅力不能视而不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些诗词如同厚厚的冰雪融化后萌发出来的强劲小草。他的诗确实同他的政治行动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与政治行动紧密联系的许未必都是好诗。因此,他的诗词的优美近乎是像火与水、天与地合为一体迸发出威力无穷的奇观。作为那种奇观的见证人,我是不合适的。合适的见证人大概是同他一起走过那伟大而艰难的路程,没有见到革命胜利就己牺牲或今天仍抱着同一信念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吧。所以,我写这个后记在精神上很痛苦。

中国的古典经过几代王朝的变迁添加了无数注释。某一流派(例如儒教的或老庄的)的解释得势后,其他流派的解释便被清除。一个学阀的系统逐渐分裂后,同一流派的内部便发生不同意见的纷争。今天不可能读完的大量注释书,无从获悉其制作者们的执着之念,它们依然埋在厚厚的尘土下。大概今后也会出版许多关于毛泽东诗词的注释书吧。就是在日本也已经看到了这种倾向。本书当然不该像构成学派、学问和学术系统那样的东西,它只不过是在更优秀的注释书出来之前这段时期内的一种尝试罢了。

尽管如此,在一旁看到出现像竹内实先生这样具有实力的脚踏实地的中国研究家在竭尽全力地埋头苦干,自己能做点声援工作,在已衰老的我来讲, 是无比的高兴。

在对毛泽东的根据地进行访问和调查方面,我们日本的学者和记者已经落后于美国的埃德加·斯诺和艾格妮丝·史沫特莱等人。如果不能出现精明强于的新生学者,尽管中国与日本在地理上很近,我们今后还将再次遭到无法挽回的失败。我热切地希望在这本书的读者中间能够出现同过去的斯诺和史沫特莱毫不逊色的记者和研究家。

(1964 年 1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