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最后审判的解释

法律、威胁和允诺 我们首先进行这样的观察:在我们能够得到的年代最古老和保存得最好的宗教文献中,关于未来的观点是用威胁和许诺的文学形式表述的。早期的人类并没有这样的自然的概念,即,自然是根据机械原理运行的多少有些自动化和无人操作的机器,因此,他们不具备以科学为基础的预测和预见的思想。为了减少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可预见性,他们只能依靠社会惯例和有影响的、可靠的人的许诺。由此而产生了契约、发誓、盟约、决议、许诺等词汇的重要意义。通过对我们未来的相互间的行为进行严格的约束,我们就能对双方的行为获得大概的了解,这样我们就能共同生活在一起。未来事件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可以预测的事情,这样,我们就能够有信心展望未来。因此,未来开始成了社会契约的产物。上帝成了这个契约中的一方,他仁慈地将契约扩展至宇宙的范围。自然的秩序和可预测性是上帝所作出的某种社会形式的许诺和语言法令的结果。上帝的话创造了这个世界,他确信对于他将要保持的季节的变换和生命的繁衍,这个地球是能够承受的。这样,自然和物理的法则就被看成是民法的延伸,因此也就具有了宗教的意义。宇宙的法则和民事法律长期共存的过程是紧密的结合过程, 两者对人类的幸福来说都是必要的条件。比如,文明必须有一个渐进的过程,需要有持续的农业增长满足城市的需要。因此,宗教思想必须描绘出宇宙秩序的情景并使社会秩序与其相一致。古代的思想很清楚地说明了现实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社会的、道德的结构。我认为,我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认为,宇宙和社会中各种事情的可靠的秩序具有保证社会纪律切实有效的作用。从长远来看,万事万物都要依靠法律和维护道德的约束力。人类需要通过审慎渐进但是又要有严厉的身体惩罚的方式,在长期遵守严格确立和严格执行的法律体系的前提下,使自己的社会行为和对世界的看法长期不变。

我认为,这些观点能够对理解最后审判的思想有所帮助。这些观点解释了最后审判是一种法律,而不仅仅是道德的审理。这是由皇家大法官主持的听证法庭,其过程达到最高程度的公开化,其结论也是在最公开的状态下作出的。现在我们已经逐渐忘记了“启示”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公开发表或揭露。最后的审判就是追查出所有的秘密,将所有最小的罪恶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象征着通过严格执行惩罚制度的方式使生活具有理念。在最后的审判日时,最终真情、最后的道德清算和最后现实的秩序完全相互一致。最后的审判是法律和秩序原则的完全胜利,因此也就达到了世界的最高理性化。地狱的折磨的情景说明了人类必须付出的接受磨难的代价——人类确实已经付出了代价——以使当今大规模的、繁荣的和相对和平的社会出现成为可能。天堂的和平和和谐展示了我们一定会获得的幸福。

人类至今没有写出关于未来的全部思想史,可能永远也写不出来。但是,我认为,在早期的文明中,社会纪律是非常严厉的。犯罪必将受到非常痛苦的身体惩罚的思想烙刻在人们思想的最深处,甚至影响到人们的情感。这就是我们的因果必然性的全部思想的源泉。因此,对大多数人来说在长达

数千年的时间内,人们关于未来的唯一的和最为明确的思想是,他们未被发现的犯罪行为必将有一天被揭露出来并受到惩罚,这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由此就产生了最后审判思想的感情力量,也由此而产生了无论任何地方人们对地狱的描绘远远比天堂生动得多的现实情况。

这些关于未来的可怕性和时间向伟大的极至推移的思想,向人们提出了一些关于历史和罪恶之间的关系的有趣的思考。

线性时间、历史和罪恶 最早期的没有文字的和礼仪的社会没有我们的历史和线性时间的概念。在老人具有权威的社会中,这些老人总是竭力使年轻人按照过去的标准和价值观行事。他们要求每件事情都要有传统上的根据以保证每件事情都真实可信和有效,他们不断重复神话和宗教仪式来保证其文化特点。这些惯例将现实时代和所有的标准已经确定好的原始的时代结合在一起。我谈到这一点的意思是,原始时代的神、英雄和前辈们创造了所有的一切,建立起了所有的一切并按照应该做的将每件事情都精确地做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按照他们为我们确定好的道路走下去。惯例的时代向其自身的初始状态的回归是可能的,因为令人高兴的是,时间的自然移动不是线性的,而是循环的。即使是到了今天,古代的轮回时间概念也没有被人们忘记, 因为,许多时间的基本单位仍然与自然的韵律紧密相连、比如、日、月、季节在一年中的轮回变换,各种人和动物的节奏和生命周期,以及天体的演变等。过去创造的世界已经完结,达到了初始的完满状态,惯例的作用就是迫随现代时间回返至原始时间的自然曲线。自然在每年都能更新自身,人类社会必然也能同样做到。人类长期对时间不断流逝的恐惧,因此而得到减轻。因为所有的事物都会消失,都会有规律地回到其初始状态获得再生。在我们的这个社会,我们从交换的惯例中和我们宗教节日及斋戒中也能看到类似的仪式。可能我们从犹太教的逾越节、基督教的圣餐和圣诞之夜可以看到将现代的确定标准和神话时代的过去再次结合的生动例子。

宗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每年将非宗教的时代回复至其神话的和神圣的初始状态,来竭力战胜历史的。我们是否还记得,表示一年的这个词“ANNUS”,其意思是环或圆圈?一个东西或一件事情只有通过参与其神圣的起始,从而使自身变得圣洁时,才是真实的和得到认可的。也就是说,真实仅仅是通过重复或参与就能获得。一个人或事只有当其不再是自身和不再带有普遍意义的时候才是真实的。一种行为当其自身不再试图重复自己过去的行动,不再愿意模仿和重复别人的姿势的时候,才是有效的。神话的和习惯性的思维总是竭力消除仅仅是非宗教的和短暂的——偶然的和意外的,仅仅是个体的和特殊的。神圣的总是长久的和普遍的。所有的事物都需要被形成不断重复自己的神圣的典型形态。

古代的思想认为,历史就是罪恶。美德和神圣与轮回时间和神圣的原始形式适当的重复是一致的。前所未有过的行为是未经认可的、非神圣的,因此是罪恶的行为。当人类试图逃脱宗教仪式的宇宙,开始用他们自己的力量

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就堕落到罪恶,堕落到历史中去了。他们凭借自己的行动,创造不重复的线性时间,从而逐步脱离生命的古老的起源和中心。

历史上的人通过在线性时间中的行动寻求作为独特的个体自我的自我实现。我们成为每个人都有独特个人历史的真正的自我创造的个体,像汉斯·克里斯琴·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我们花费了巨大的双重代价:我们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我们被古代轮回时间的天堂和无尽的万事万物的返老还童所抛弃,我们选择了不能回转的线性时间,我们毫无选择地获知我们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始终沿着一条直线,走向磨难和死亡。

历史的人类对被疏远、罪恶和死亡的认识引起了一种新的宗教——在时间终结时赎罪的宗教。在这种新情况下,最后审判的象征具有两种作用。它象征着我们罪恶的必定要入地狱的状态和应当受到的惩罚。它还警告我们应该开始寻求赎罪。另外,它赋予了历史时间一种目的或目标,它向我们保证, 我们的人生不是简单地匆匆地离开伊甸园,然后匆匆地跑入外层黑暗之中的过程。因此,即使是历史时间,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沿着一个圆满的环形的移动过程,最终历史时间将我们送回来,送到我们的初始点。过去每年世界复原的说法被一种新的希望所替代,这种希望就是死去的人的彻底复活。

末日的延迟 这个题目引出了我对于最后审判的思想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组成部分的话题。特别是在我们西方传统中,由我们不知道和不可能知道世界万物末日的准确时间的学说所造成的关于历史问题的激烈争论一直在持续着。末日马上要到来,但是,我们还不知道在多么远的时间内会到来,似乎到来的时间在不断地被推延。这种不断的推延使人们总是处于紧张、警惕、盼望和抗争之中。它使我们的神经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之中。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在有时间的时候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被告知要尽我们的所能延长我们的生命。我们知道历史在向某一个地方前进,历史只有一次,有一种观点认为,总有一天,历史将会突然受到彻底的审判。到那时,历史会突然结束。生命就像一部古典侦探小说:在故事的结尾时,阴谋才被揭穿, 所有的疑问才能释然。我们中的一些人会大吃一惊。但是,再仔细地问一下, 我们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已经读到小说的结尾了?我们不知道,我们一直处于悬念之中。在古典侦探小说的结尾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侦探为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安排好了一切,让他们在故事结束时集中在一起。这种情景与柏拉图理念在某些现实事物中的存在是一致的,是历史的结局。我们有浓厚的兴趣想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情景会发生,因为它与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关。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被召唤。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像东欧国家的犹太人一样地生活。听说他们随时将提箱准备好,随时准备逃跑。所以,我们所有有信仰的人应当像随时准备迎接末日到来的人那样生活。我们不应当像那些人一样生活,他们觉得自己应当活 10 年或 30 年,在这些年中,他们尽力使自己生活在轮回状态中并随时准备接受审查。我们可能不会遭到突然袭击并随

时被召唤接受审查。

我们完全不能控制末日到来的准确时间,而末日到来的时间却神秘地一再推迟,所有这一切问题一直困扰着整个西方传统。人类在线性时间中用各种方式与末日进行着抗争,但是从未取得过成功。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预言家,他们经常宣布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有时甚至向他们的追随者保证,世界末日将在一个特别的日子到来。人类对于数灵学的狂热也具有很长的历史时期。像牛顿这样伟大的思想家也曾竭尽全力计算世界末日的精确时间。但是所有的这些预言和计算最后都被证明是没有任何根据的,随即延迟的问题又出现了。还有许多人曾试图用各种手段迫使上帝采取行动,以加快末日的到来。他们尝试用极端的苦行主义,甚至自杀,或极端的乌托邦主义来缩短历史。这样他们就能逃脱或抛弃现存的社会秩序,在地球上建立上帝的王国。但是,所有的这些突然完成历史和他们自己用强力完成历史的尝试也只是在某种时候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上述的方法绝不是人类一直试图逃脱线性时间可怕的终止的仅有的手段。对中世纪的农民来说,生活是由农业年和实际上是为了使轮回时间恢复正常的每年周期性的基督教节日所支配的。和尚们则更为超脱,他们生活在超越历史之外的永恒之中。另外还有一个从菲奥雷的约阿基姆到卡尔·马克思的哲学历史的长期传统,这个传统设定了一个伟大的世界历史的学说,并将现在置于这个学说之中。在这种学说中,有一部分被禁止的、不可能得到的知识,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获知上帝通过世界历史告诉我们的真实的秘密。将我们自己置于这个学说之中,我们才能获知事情的真相,甚至可以获知上帝判决放下帷幕的时间。我们期望获得被禁止的什么是真实学说的那部分知识,因为,没有绝对的时间的终结,不断的流逝时间,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流走的时间,似乎预示着宇宙的湮灭。人类讨厌的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大记述(正如我们今天所称呼的)从一开始就为我们消除了这种恐惧。大记述表明,在整个时间过程中一直贯穿着意义。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消逝,因为我们在历史中追寻道德目的的实现和价值观的实现。只要我们能够将我们的行动描述为通过所有事件获得更大背景的目的的实现,那么,我们自己的行动就可以证明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的行动是有道理的话,那么,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忘记:恰恰相反,我们所做的一些事情, 可能甚至用牺牲我们自身所做的一些事情都会被牢记并保留下来。

所有的这些都提醒我们,最后审判的法庭并不仅仅是对罪恶进行惩罚、判决对错和清算道德问题的场所。这个法庭还是一个拯救灵魂的地方。作出判决的上帝就像清晨的太阳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由于恢复社会秩序而使自己光彩夺目,就像太阳每日更新宇宙的秩序而使自身灿烂辉煌一样。当今对无罪人的判决无罪是对最后审判的法庭判决的否定。但是,在远古时代,为无罪人辩护的上帝使得这些无罪人像星星一样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照此看来,最后的审判成了一种最终赎罪的行动,在这个行动中,上帝通过为他的

正直的仆人的辩护也对他自己进行了辩护。所有的事实都被公诸于世,整个宇宙学说的意义最终尽人皆知,人们最终选择灵魂的拯救。

但是,这个最终的审判被不断地一再拖延,与此同时,可怕的对时间终结的诋毁仍在持续。随着后来时代的人的逐渐淡忘,我们开始寻求精神上的解脱。因此,历史哲学开始鼓励我们,重燃我们逐渐熄灭的希望之火。它们向我们讲述为恢复我们信仰而设计的学说,告诉我们世界历史确实有终结。是的,世界总有一天会在大爆炸的轰响声中,而不是在呜咽声中终结,但是, 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对历史哲学的嘲弄是它们自己已经陷入了双重困境之中。它们讲述自己的学说以使人们相信,历史哲学正在向某一个目标前进, 但是,只有当它实际上达到目的后它们才能为自己辩护。

现在我们重复上述观点并对其进行归纳:认为在时间的终结时万事万物将使人们对其了解的学说,在时间的终结之前却不能使自身让人们完全了解。一本预言世界未来的书向我们保证,在上帝自己的时间内,而不是在此之前,能够使人们知晓万事万物,但是却不能更早地使人们对他本身有所了解。我们由此可以得到这样的定义,即,在上帝能使人们对其完全了解之前, 必须等待上帝的适宜的时间。因此,我们对于时间在向何处去,以及何时终结的问题的焦虑心理和不确定性的担忧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