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嘉和吴沃尧

李宝嘉(1867—1906),又名宝凯,字伯元,别号南亭亭长,笔名游戏主人,讴歌变俗人,江苏武进(今属常州市)人。擅长时文和诗赋,曾以第一名考取秀才,以后屡试不第,乃于 1896 年到上海编撰《指南报》,后又创办《游戏报》、《世界繁华报》等,为晚清小报创始者。1903 年应商务印书馆之聘,主编《绣像小说》半月刊,在梁启超等人的影响下,全力创作小说。40 岁病卒于上海。著有《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活地狱》、《海天鸿雪记》、《李莲英》、《中国现在记》、《繁华梦》等十余种小说,另有《庚子国变弹词》、《醒世缘弹词》、《南亭笔记》和戏曲剧本《经国美谈》等。

《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也是晚清谴责小说的开山之作。大约写于 1903 年至 1905 年间,随写随刊于《世界繁华报》上,同时分编(每编十二回)出版单行本。原拟十编,共百二十回;但第五编尚未终稿,作者便去世,后由朋友惜秋生(欧阳巨源)续完第五编,于 1906 年出版了六十回本。此书一问世,便引起极大反响,被多次再版,并出现各种“现形记”仿作。

全书共写了三十多个官场故事,涉及上自朝廷帝后大臣、下至州县佐杂小吏百人以上,描绘了一幅千奇百怪的晚清官场群丑图。小说集中地揭露了封建官吏贪污腐败的本质,晚清官场已经成为商场,把“千里为官只为财” 奉为信条。老佛爷慈禧太后就说:“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里来的清官!” 皇帝也说:“某人当差谨慎,在里头苦了这么多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

他捞回两个。”最高统治者如此纵容,大小官吏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捞钱。他们把做官看作是最好的一种买卖:“任他缺分如何坏,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的好。”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什么卑鄙的勾当都干得出来。有的把十七岁的亲生女儿送给上司当小老婆;有的让自己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认上司二十来岁的丫头作干娘;有的卖友求荣,诈骗别人家财,重金买官又大发其财;有的谎报军饷,滥杀无辜,邀功请赏;有的以赈济为名,招摇撞骗,吞吃赈款,捐官买禄;有的公开卖官,因为分赃不均,可与同胞弟打得不可开交;有的表面清廉,暗中受贿,“骨底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晚清官场无不贪赃枉法、巧取豪夺,真是腐败到了极点。

这些为了钱善于钻营的贪官污吏,却又都是不学无术、昏庸不堪的人。一个堂堂藩台,竟然会把“量入为出”、“游弋”、“枭匪”、“荼毒生灵”、“马革裹尸”读成“量人为出”、“游戈”、“鸟匪”、“荼毒生灵”、“马革里尸”;另一个号称“封疆大吏”的制台,竟然在自我吹嘘的时候,会说出如此毫无常识的话来:“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

《官场现形记》不仅鞭笞了晚清官场的贪婪和昏庸,而且还斥责了封建官僚们在洋人面前的奴颜媚骨,是一群丧失民族气节、寡廉鲜耻的卖国贼。书中有一个对下属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文制台,见了洋人却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甚至说什么:“中国人死了一百个,也不要紧;如今打死了外国人, 这个处分谁担得起?”还有一个六合县令,更是一副汉奸亡国奴的嘴脸,恬不知耻地说:“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 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无相干。”作者通过小说中的人物之口,愤慨地指出:“谁不晓得中国的天下,都是被这班做官的一块一块送掉的!”

总之,《官场现形记》通过对晚清官场种种丑恶现象的描写,反映了近代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黑暗现实,加深了人们对清王朝腐朽不堪的认识。由这部小说起,逐渐形成了晚清谴责小说的高潮。但是,小说并没有否定整个封建制度,虽然把晚清官场比作“畜牲的世界”,却又幻想官僚们读了这部“专门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的书,会“知过必改”;希望用“学堂里先生教学生的法子,编几本教科书”培养出好官来,再造太平盛世。这都表现了作者思想认识上的局限。

《官场现形记》在结构上仿效《儒林外史》,以揭露官场的腐败为主线, 由大量分散的人物和许多相对独立的故事联缀而成,展示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讽刺尖锐,大都运用极度夸张的漫画手法,寥寥几笔,便把人物的丑态暴露无遗,十分生动。但故事枝蔓较多,缺乏提炼;讽刺常流于浅薄,笔无藏锋;人物不够典型化,情节未作深层的开掘,这都削弱了作品的艺术力量。

吴沃尧(1866—1910),又名宝震,字小允,号茧人,又号趼人,广东南海县佛山镇(今佛山市)人,故别署“我佛山人”。出身于封建世家,但至其父亲,家道衰落。1882 年 17 岁时父卒,家境益窘。此后便去上海谋生, 在江南制造军械局任职,并常为报纸撰写小品文。1897 年后,编辑过《字林沪报》副刊,主办过《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1902 年到湖北任《汉口日报》编辑,次年返沪,开始在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上发表长篇小说,并一度赴日。1904 年冬到山东谋事无成,第二年春即去汉口任美

国人办的英文《楚报》中文版编辑。5 月,反美华工禁约运动兴起,毅然辞职。1906 年起在上海主编《月月小说》。1907 年创办两广同乡会,并主持同乡会所属的广志小学校。1910 年病逝于上海。著有小说三十余种。其中较重要的,长篇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恨海》、《劫余灰》、

《瞎编奇闻》、《九命奇冤》、《新石头记》、《糊涂世界》、《发财秘诀》、

《上海游骖录》、《近十年之怪现状》、《最近社会龌龊史》等,短篇有《黑籍冤魂》、《立宪万岁》、《光绪万年》、《平步青云》等。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吴沃尧的成名之作,1903 年至 1905 年在《新小说》上连载前 45 回,1906 年后由上海广智书店陆续出版单行本,至作者去世后的 1910 年 12 月出齐 8 册,共 108 回。

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的人物为主人公。他说:“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这番愤激的话,正是对清末社会的写照。小说便是以他的经历为线索,从他扶柩奔丧开始,到他经商失败为止,通过他二十年间的所见所闻,广泛地反映了中国自 1884 年中法战争前后至 1905 年左右的黑暗的社会现实,以及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描绘了一幅行将崩溃的清帝国的长卷。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共写了官场、商场、洋场,旁及医卜星相、三教九流的 189 件怪现状,描写的范围要比一般谴责小说广。但揭露的中心和重点同其他谴责小说一样,集中在官场。开篇写九死一生刚进入社会遇到的就是贼扮官、官做贼的怪事,隐括了“官场皆强盗”的黑暗现实。小说中的大小官吏,营私舞弊,无恶不作。如九省钦差以“清理财赋”为名,大饱私囊;江苏总督把全省县名开成手折,写明县官价格,公开卖官;按察使盗银,学政贩人,戈什哈索贿,⋯⋯做官就是为了捞钱,根子则在朝廷。小说写道:“拿官当货物,这个货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卖,我们这个,只好算是‘饭店里买葱’。”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最高统治者。

小说对官场中道德沦丧的现象,尤为痛加鞭笞。那些封建官僚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有的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底下却虐待祖父,坑骗钱财,诱拐妓女,有的教别人不可与市侩为伍,自己却侵吞侄儿家财,和甥女姘居;有的因看中兄弟的几口皮箱,竟假借父亲的信,逼迫兄弟自杀;还有的把官照当做游妓院的护符⋯⋯贯穿全书的反面人物苟才,便是这类无耻官吏的典型。他原本是个“穷的吃尽当光”的候补道台,虽然无才无识,却因最不知廉耻,而能青云直上。他的发迹,便是得知两江总督新死了一个姨太太,就软求硬逼自己新寡的儿媳嫁过去,从此得了肥缺。他曾两次丢官,但都用巨款贿赂而东山再起。由于他善于谄媚、行贿,最后“宦囊丰满”到了“不在乎差使”的地步,弃官不做,去上海当寓公了。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和崩溃。书中通过九死一生之口,一针见血地斥责了晚清官场的污浊的本质:“这个官竟不是人做的。头一件要先学会了卑污苟贱, 才可以求得着差使。又要把良心搁过一边,放出那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才弄得着钱。”

小说还描写了官僚们对内欺压百姓,凶狠似狼,对外卖国投降,畏敌如虎的种种怪现状。他们在百姓面前“当官强盗”,随意搜刮民财,调戏妇女,

但“见了外国人,比老子还怕”,“外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于外国人放个屁,也是香的”。中法战争时,驭远舰管带看见一缕黑烟,疑为法舰,便自己将舰弄沉,乘舢板逃命;中日战争时,叶军门在平壤被围,竟然写信给日军,请求“退开一路,让我士兵走出,保全性命,情愿将平壤奉送。”一个洋人要强占牯牛岭,总理衙门的大臣居然说:“台湾一省地方, 朝廷尚且拿它送给日本,何况区区一座牯牛岭,值得什么,将就送了他吧!” 令人齿寒。

虽然小说写九死一生坚决不愿进官场,而要走“经商”的道路,认为商场要比官场干净些,但实际上商场同样存在着诸多怪现状,特别是官商勾结, 合伙舞弊,十分黑暗。如北京钱铺掌柜恽洞仙给周中堂当差,操纵官员的升降;市侩钟雷溪投机骗钱二十万,改名换姓就捐上道员,加上二品顶戴;北京兴隆金子店掌柜徐二滑子,甚至代人经手银钱走朝廷的路子。

此外,小说还描写了遍地是骗局和妓院的十里洋场,暴露了所谓风流名士、诗人才子以及买办、赌棍、讼师、道士、江湖庸医、人口贩子等社会寄生虫的腐朽生活。对他们的或故作狂态、或附庸风雅、或大话瞒天、或凶相毕露的种种丑态,刻划得非常生动。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官场现形记》一样,虽然揭露了晚清社会的丑恶现象,却并没有否定封建制度,反对进行革命性的变革。它企图用恢复旧道德、改良吏治的办法来解决社会问题。例如用陈旧的《女四书》来鼓励妇女奋发自强,主张让读书人读《经世文编》、《富国策》之类的书来振兴国家。但这显然都无济于事。作为作者心目中的正面人物的“九死一生”, 尽管对现状强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最后只好“走到深山穷谷之中,绝无人烟之地,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去了”,这恰恰表明改良之路是走不通的。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结构上也和《官场现形记》一样,受到《儒林外史》的影响,由许多相对独立的故事联缀而成;但又有所发展。它有一条主线纵贯其中,又有几个主要人物贯穿全书,首尾照应,颇具匠心。小说的正文部分,还采用中国古代小说很少用的第一人称叙述法,让人倍感亲切, 大大增加了真实感。同时又调动正叙、转述、夹叙、倒叙、插叙等多种手法, 使全书前后贯通,浑然一体。缺点是过于搜奇猎异,取材太滥,缺少提炼, 漫画式的讽刺较多,使人物性格淹没在故事情节之中,只能给读者以脸谱化的印象。

李宝嘉和吴沃尧的小说虽然在艺术上存在着明显的不足,但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向新型小说的过渡和转变,在晚清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