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和曾朴

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的另两部作品,即刘鹗的《老残游记》和曾朴的《孽海花》,则不象《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那样笔无藏锋, 在艺术技巧方面比较圆熟。

刘鹗(1857—1909),字铁云,又字公约,别号鸿都百炼生,江苏丹徒

(今镇江市)人。出身官僚家庭。长于数学、医学、水利学等实际学问,并纵览百家,喜欢收集书画碑帖、金石甲骨。曾做过医生、商人。先后在河南巡抚吴大澂、山东巡抚张曜处做幕宾。因治理黄河有功,被保荐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知府衔任用。后来当了买办。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他向俄军以贱价购买太仓储米,设平祟局以赈北京饥困。1908 年清廷以“私售仓粟”

罪遣戍新疆,次年病死于迪化(今乌鲁木齐市)。有天算、治河、医学、金石等各种著作二十多种,文学方面有小说《老残游记》、诗歌《铁云诗存》。

《老残游记》是刘鹗晚年的作品,1903 年发表于《绣像小说》半月刊上, 至 13 回中断,后重载于《天津日日新闻》,共 20 回。1906 年刊行单行本。

另有《老残游记》续集,今残存 9 回。

《老残游记》通过摇串铃的江湖医生老残游历山东一带的所见所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清的社会政治状况,并寄托了作者补救封建残局的思想。

小说的第一回,以老残的梦境把当时的中国比做颠簸于洪波大浪之中的一条破烂不堪的大船。船主和管帆的象征清政府上层统治集团,说他们都“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过去是走“太平洋”的,未适应在大风浪里行走; 水手象征下层官吏,他们在船上搜刮乘客的衣服余粮;演说者象征革命派, 他们“高谈阔论”,鼓动造反,实际“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乘客象征老百姓,很多人是听人摆布的愚氓。老残为挽救大船,送去可以指示方向的外国罗盘,却被水手和演说“英雄”斥为汉奸,险些丧了性命。这段描写表现了作者对清末社会形势的分析,既具有强烈的救亡图强的思想意识, 又反映了落后的甚至是反动的政治观点。这第一回提示了小说的主题思想, 以下的描写都贯穿了第一回所提出的见解。

《老残游记》最突出的成就是对过去文学作品很少揭露的“清官”暴政的谴责。曹州知府玉贤是远近闻名的“办盗”“能吏”,在他治理下,曹州府据说有“路不拾遗的景象”。他在衙门前,设了十二架站笼,没有一天是空的,不到一年就站死两千多人。但他所办的“盗”,“十个中倒有九个半” 是无辜的百姓。于朝栋父子三人被诬站死,真犯抓住,却被故意放掉;一家杂货店主的独生子酒后失言,说了几句玉贤“糊涂”、“冤枉人”的话,立即以“谣言惑众”的罪站死。整个曹州府,“人人都担着三分惊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子梗上来的!”老残说:“这个玉太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揭露了这个“清官”的卑劣本质。书中还写了一个被称为“清廉得格登登”的刚弼, 自命不要钱,不受贿,主观臆断,刚愎自用,滥施酷刑,屈杀好人。刘鹗在自己写的评语中说:“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老残游记》对所谓“清官”的刻划,丰富了中国小说的艺术形象,使人们看到在封建社会里这类残民以逞的“清官”比贪官更加可恶。这是这部小说言他人未曾言的独到之处。

小说中用了近五分之一的篇幅写隐居荒山的两个奇人玙姑和黄龙子,借他们的言行宣扬了作者所信奉的太谷学说:认为处世接物要以人情为根据, 做到“发乎情,止乎礼义”;儒、释、道三教殊途同归,“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因此《老残游记》也被认为是太谷学派北宗的内典传道书,蕴涵着丰富而深厚的文化信息。但书中又借黄龙子等人之口,大骂“北拳南革”,说义和团是“疫鼠”、“害马”,革命派如佛经中之魔王阿修罗, 搅坏了世道。这又表现了作者与时代潮流相悖的一面。

《老残游记》与其他同时的谴责小说相比,没有笔无藏锋、讽刺肤浅的毛病,在艺术上很有特色。它既有对中国传统文学表现手法的批判和继承, 也有对外国文学创作技法的借鉴和吸收。如在人物塑造上,综合运用了正面

叙事、侧面烘托、细节描绘、议论评点、气氛渲染等等多种传统手法,也受外国小说影响,对人物作细致入微的长段的心理描写。这部小说文字优雅, 叙景状物尤为出色。如写桃花山的月夜,黄河冰岸的雪景,大明湖、千佛山的风光,色彩鲜明,极富诗情画意,向为人所称道。

《老残游记》问世后,在国际上产生了一定影响,现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学名著之一。

曾朴(1872—1935),字孟朴,又字小木、籀斋,号铭珊,笔名东亚病夫,江苏常熟人。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1891 年中举,捐官为内阁中书舍人。1895 年入同文馆学法文,后与改良派谭嗣同、林旭等人有来往,参加新政活动。戊戌政变后,办过教育,经营过商业。1904 年创办《小说林》书社,出版创作和翻译小说,并开始写《孽海花》。1907 年创办《小说林》杂志,1909 年在两江总督端方幕中任财政文案,后以候补知府资格分发浙江,任宁波清理绿营官地局会办。辛亥革命后曾任江苏省临时议会议员、省财政厅长、政务厅长等职。1927 年开办真美善书店,创办《真美善》杂志,1931 年回家乡隐居。其著作除《孽海花》外,还有自传体小说《鲁男子》第一部《恋》、戏曲《雪昙梦》院本和一些文学译著。

《孽海花》最初原是金天翮于 1903 年应革命刊物《江苏》杂志之约,为“揭露帝俄侵略野心”而写的。但只写了 6 回,发表了第 1、2 回,便将原稿交曾朴续写。两人共同商定了全书 60 回回目。后曾朴对前 6 回作了修改,并于 1904 年 11、12 月间写毕前 20 回,次年由小说林书社出版;1907 年《小说林》杂志创办后,继续发表至 25 回。1927 年《真美善》杂志创刊,又陆续发表修改后的第 20 回至 25 回,和新写的第 26 回至 35 回。

《孽海花》虽然未写完,但在晚清谴责小说中是思想和艺术水平都很高的一部。《负暄絮话》称赞说:“近来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种,固自不乏佳构;而才情纵逸、寓意深远者,以《孽海花》为巨擘。”

小说以状元金雯青和名妓傅彩云的故事为线索,穿插大量官僚和文人的琐闻轶事,描写了从同治初年至甲午战争失败约三十年的晚清社会政治、外交、思想、学术、文化的状况,深刻揭露了清政府的腐朽无能、高级士子的迂腐可笑,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如果说《官场现形记》等谴责小说是专写大小官吏的贪赃枉法、官场的黑暗污浊,那么《孽海花》则主要抨击晚清达官名士的争名夺利、昏庸误国。他们在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严重形势下,却去逛妓院、玩相公,追欢逐笑; 或是赏鉴古玩,考据版本;或是纸上谈兵,空发议论。主人公金雯青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表面上道貌岸然、学问渊博,实际上卑劣不堪、庸俗虚伪。未中状元时用甜言蜜语骗取妓女梁新燕的信任,中了状元后,却把她逼死; 嘴上讲仁义道德,但热孝未除,就纳名妓为妾;出使途中,遇到外国美女, 险些被勾去灵魂;在国外不去考察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却埋头元史考证;自称研究地理,却以巨资买了幅伪造的中俄交界图,结果使国家失去了新疆八百里领土。傅彩云说他:“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哩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哩!”道出了这个所谓“名士”空虚、腐朽的本质。其他如扬言有七纵七擒之计的湖南巡抚何珏斋,在甲午战争中遇到敌人却赤脚败逃;“系天下人望”的朝廷重臣龚和甫,在战云密布时却有闲情逸致写

什么《失鹤零丁》,去寻找一只丢失的鹤⋯⋯都反映了封建士大夫的堕落。

《孽海花》比《官场现形记》等谴责小说进步的地方,还表现在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批判和对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的歌颂。小说的第一回,就列举中外古今的暴君,以斥责清帝国的专制、残暴,并进而揭露科举制度是中国历代专制君王束缚同胞的最毒的手段。书中还把慈禧太后写成专横阴险的女暴君,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小说不仅颂扬冯子材、刘永福等抗敌将领,还赞美革命党人“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气吞全球, 目无此虏”,歌颂孙汶(影射孙中山)是一位有“共和革命思想,而且不尚空言,最爱实行”的、“眉宇轩爽神情活泼的伟大人物”,在他们身上寄托了拯救祖国的希望。小说中提出了“不自由毋宁死”、“天赋人权,万物平等”的民主主义思想,原拟的第 60 回回目是“专制国终撄专制祸,自由神还放自由花”,说明作者早在辛亥革命前就在期待着民主革命的胜利。因此这是一部资产阶级革命小说,在思想上要远高于一般谴责小说。

《孽海花》的结构严谨,在晚清谴责小说中很有特色。作者自己曾把《孽海花》和《儒林外史》等小说的结构作过比较,他在《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中指出:“虽然同是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的方式,然组织法彼此截然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链;我是蜷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 是一朵珠花。”所谓“中心”,就是金雯青和傅彩云之间的故事。小说共写278 个人物,“几无不有所影射”,虽然不少人物一闪而过,给人印象不深, 但金雯青、傅彩云、夏雅丽、龚和甫、庄小燕、李纯客等很多人,还是写得有血有肉,很有个性。有时用一两个细节,就使人物神态毕肖,呼之欲出。小说的语言成就也较高,对话能表现出人物的身份、性格。

《孽海花》的缺点是对孙汶、唐常肃(影射康有为)等人物的描写简单化,对改良派和革命派的界限也分不清楚,并且由于追求轶事的趣味性,常常模糊了人物的政治面目,还对一些历史事件的发生作了唯心主义的解释, 把它们归之于男女恋情上。书上有些地方过分渲染上层社会的艳情,表现出庸俗的生活情趣。常用人物对话交待故事情节,显得草率。此外,文字过于典雅,也影响了通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