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 学
谭嗣同
自 叙
仁从二从人,相偶之义也。元从二从儿,儿古人字,是亦仁也。无,鄦
③说“通元为无”,是无亦从二从人,亦仁也。故言仁者不可不知元,而其
功用可极於元①。能为仁之元而神於无者有三:曰佛,曰孔,曰耶。而孔与耶仁同而所以仁不同,能调燮①联融於孔与耶之间则曰墨。周秦学者必曰孔墨, 孔墨诚仁之一宗也。惟其尚俭非乐,似未足进於大同:然既标兼爱之旨,则其病亦自足相消。盖兼爱则人我如一,初非世之尊以尚俭非乐苦人也。故墨之尚俭非乐,自足与其兼爱相消,犹天元代数之以正负相消,无所於爱焉。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在汉有党锢,在宋有永嘉,略得其一体;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在秦有吕览,在汉有淮南,各识其偏端。仁而学,学而仁,今之士其勿为高远哉!盖即墨之两派,以近合孔耶,远探佛法,亦云汰矣。
吾自少至壮,偏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完,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二三豪俊,亦时切亡教之忧,吾则窃不谓然。何者?教无可亡也,教而亡,必其教之本不足存,亡亦何恨!教之至者, 极其量不过亡其名耳,其实固莫能亡矣。名非圣人之所争。圣人亦名也,圣人之名若性皆名也,即吾之言仁言学皆名也。名则无与於存亡,呼马马应之可也,呼牛牛应之可也,道在屎溺,佛法是乾屎獗,无不可也。何者?皆名也,其实固莫能亡矣。惟有其实而不克传其实,使人反瞥於名寅之为苦。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中,犹海之一涓滴耳,其苦何可胜道?窃揣历劫之下, 度尽诸苦厄,或更语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将笑为诳语而不复信,则何可不于②一述之,为流涕哀号,强聒不舍,以速其衝决网罗,留作券剂耶?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偷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網罗。然其能冲决,亦自无网罗,真无網罗,乃可言冲决。故冲决网罗者,即是未尝冲决网罗。循环无端,道通为一,凡诵吾书,皆可於斯二语颁之矣。
所惧智悲未圆,语多有漏。每思一义,理奥例迹,坌涌奔腾,际笔来会, 急不暇择,修词易刺,止期直达所见,文词亦自不欲求工。况少有神悟,又决非此世间之语言文字所能曲肖,乃至非此世间之脑气心思所能径至。古之达人,悼夫词害意,意害志,所以宁终默尔也。庄不云乎“千世而一遇大圣人,知其解者犹旦暮也。”夫既巳著为篇章,即堕粗述,而知解不易,犹至如此。何哉?良以一切格致新理,悉未萌芽,益复无由悟入,是以若被其难焉。令则新学竞兴,民智渐辟,吾知地球之运,自苦向甘。吾惭吾书未餍观听则有之,若夫知解为谁某,为几何,非所敢患也矣。
③ 曾左,即曾国藩左宗棠。
① 伊川,在河南洛阳县南,此处系指宋时之程颐。
① 鄦,同许,指许慎,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今河南漯河)人,著有说文解字等书。
② 元,谭嗣同全集本作无。
书凡五十篇,分为二卷,首界说二十七条。华相众生自叙於虫虫虫天之微大弘孤精舍。
卷 下
君统盛而唐虞後无可观之政矣,孔教亡而三代下无可读之书矣!乃若区玉检於尘编,拾火齐於瓦砾,以冀万一有当於孔教者,则黄梨洲③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为王船山①之遗书,皆於君民之際有隐恫焉。黄出於陆王
①,陆王将缵庄之彷彿。王出於周张②,周张亦缀孟之坠遣。辄有一二闻於
孔之徒,非偶然也。若夫与黄王齐称,而名實相反得失背驰者,则为顾炎武。顾出於程朱③,程朱则荀学之霎礽也;君统而已,岂足骂哉!夫君统有何幽邃之义而可深耽熟玩,至变易降衷之恒性,变易隆古之学术,至杀其身家, 杀其种类,以宛转攀恋於数千年之久而不恩脱其轭耶?鸣呼,盍亦反其本矣! 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於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其分除又非甚还於民而不下侪於民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困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举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於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观夫乡社赛会,必择举一长使治会事,用人理财之权威隶焉。长不足以长则易之,虽愿农愚妇犹知其然矣,何独於君而不然?岂谓举之戴之, 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意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民之俯首帖耳,恬然坐受其鼎镬刀锯,不以为怪,固巳大可怪矣,而君之亡犹愿为之死节!故夫死节之说,未有如是之大悖者矣。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民之於民,无相为死之理;木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然则古之死节者,乃皆不然乎?请为一大言断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 决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也。人之甘为宦官官妾,而不免於匹夫匹妇,又何诛焉?夫曰共举之,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非死君也,独何以解於後世之君,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本非自然共戴者乎!况又有满汉种类之见奴役天下者乎!夫被奴役天下者,同甚乐民之为其死节矣。一姓之兴亡,渺渺乎小哉,民何与焉?乃为死节者, 或数万而未已也。本末倒置,宁有加於此者?伯夷叔齐之死,非死纣也,固自言以暴易暴矣,则亦不忍复覩君主之祸,遂一瞑而万世不视耳。且夫彼之为前主死也,固后主之所深恶也,而事甫定,则又祷之祠之,俎豆之,尸祝
③ 燮,谭嗣同全集本作变。
① 于,谭嗣同全集本作千。
① 黄宗义(1610— 1695 年),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明浙江馀姚人。
② 王夫之(1619— 1692 年),字而农,号薑齋,学者称船山先生,明湖南衡阳人。
③ 陆,指陆九渊(1139— 1192 年),字子静,号象山,南宋江西金溪人,提出“心即理”说,著有象山
全集;王,指王守仁(1472— 1528 年),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明浙江馀姚人,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 提山“致良知”、”知行合一”说,以对抗程朱学派,成为陆王学派,著作由门人辑成王文成公全书。
之,岂不亦欲後之人之为我死,犹古之娶妻者,取其为我④詈人也。若夫山林幽贞之士,固犹在室之处女也,而必脅之出仕,不出仕则诛;是挟兵刃搂处女而乱之也。既乱之,又诟其不贞,暴其失节,至为贰臣传以辱之;是岂惟辱其人哉,实阴以嚇天下后世,使不敢背去。夫以不贞而失节於人也,淫凶无赖子之於娼妓,则有然矣。始则强奸之,继又防其奸於人也,而幽锢之, 终知奸之不胜防,则标著其不当从己之罪,以威其馀。夫在弱女子,亦诚无如之何,而不能不任其所为耳;奈何四万万智勇材力之人,彼乃娼妓畜之, 不第不敢微不平於心,益且诩诩然曰“忠臣忠臣”,古之所谓忠乃尔愚乎? 古之所谓忠,以实之谓忠也。下之事上当以实,上之待下乃不当以实乎?则忠者共辞也,交尽之道也,岂又专责之臣下乎?孔子曰:“君君臣臣。”又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教主未有不平等者。古之所谓忠, 中心之谓忠也。抚我则后,虐我则雠,应物平施,心无偏袒,可谓中矣,亦可谓忠矣。君为独夫民贼,而犹以忠事之,是辅桀也,是助纣也。其心中乎不中乎?呜呼,三代以下之忠臣,其不为辅桀助纣者畿希!况又为之掊克聚敛,竭泽而渔,自命为理财,为报国,如今之言节流者,至分为国为民为二事乎?国与民已分为二,吾不知除民之外,国果何有?无惑乎君主视天下为其囊橐中之私产,而天马土芥乎天下之民也。民既擯斥於国外,又安得少有爱国之忱?何也?於我无与也。继自今,郎微吾说,吾知其必无死节者矣。
天下为君主囊橐中私产,不始今日,固数千年以来矣。然而有知辽金元之罪浮於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膻种也,其心则会心也, 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撄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锲◻之巨齿,效盗跖之奸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友复然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術;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且即挟此土所崇之孔教为缘饰史传,以愚其人而为藏身之固!悲夫悲夫!王道圣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与彼愈切近者,受祸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称天府膏腴,入相出将,衣冠文物之薮泽,诗书藻翰之津涂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夫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其私产止矣,彼起於游牧部落,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苟见水草肥美,将尽驱其禽畜横来吞噬。所谓驻防,所谓名粮, 所谓釐捐,及一切诛求之无厌,刑狱之酷滥,其明骏矣。且其授官也,明明托人以事,而转使之谢恩,又薄其禄入焉。何谢乎?岂非默使其剥蚀小民以为利乎?虽然,成吉思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李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时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即彼準部,方数千里,一大种族也,遂无复乾隆以前之旧籍,其残暴为何如矣。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台湾者东海之孤岛,於中原非有害也。郑氏据之,亦足存前明之空号,乃无故贪其土地,
④ 周,指周敦颐(1017— 1073 年),字茂叔,世居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濂溪上,学者称濂溪先生,
他认为宇宙的根源是太极,太极一动一静,产生阴阳万物,著有太极图说等,张,指张载(1020— 1077 年),字子厚,宋陕西长安人,世称横渠先生,提出“太虚即气”,批判佛道两家关于”空”、“无”的观点,其苦作编为张子全书。
据为己有。据为己有,犹之可也,乃既竭其二百馀年之民力,一旦苟以自救, 则举而赠之於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噫!以若所为,台湾固无伤耳,尚有十八省之华人,宛转於刀碪之下,瑟缩於贩卖之手,方命之曰: 此食毛践土者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久假不归,鸟知非有。人纵不言,己宁不愧於心乎?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夫自西人视之,则早歧而为二矣,故俄报有云:“华人苦到尽头处者,不下数兆, 我当灭其朝而救其民。”凡欧美诸国,无不为是言,皆将籍仗义之美名,阴以渔猎其资产。华人不自为之,其祸可胜言耶!
法人之改民主也,其言曰:“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洩万民之恨。”朝鲜人亦有言曰:“地球上不论何国,但读宋明腐儒之书,而自命为礼义之邦者,即是人间地狱。”其⑤法人之学问,冠绝地球,故能唱民主之义,未为奇也。朝鲜⋯⋯⋯⋯亦为是言,量非君主之祸,至於无可复加, 非生人所能任受耶?夫其祸为前朝所有之祸,则前代之人既巳顺受,今之人或可不较:无如外患深矣,海军熸矣,要害扼矣,堂奥人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唯变法可以救之,而卒坚持不变!岂不以方将愚民,变法则民智;方将贫民,变法则民富,方将弱民,变法则民强;方将死民,变法则民生,方将私其智其官其强其生於一己,而以愚贫弱死归诸民,变法郎①与己争智争富争强争生,故坚持不变也。究之,智与富与强与生,决非独夫之所任为。彼岂不知之?则又以华人比牧场之水草,宁与之同为虀粉,而贻其利於人,终不令我所咀嚼者还抗乎我。此非深刻之言也。试徵之数百年之行事,与近今政治及交涉,若禁强学会, 若订俄国密约,皆毅然行之不疑,其迹已若雪中之飞鸿,泥中之斗兽,较然不可以掩。况东事亟时,决不肯假民以自为战守之权,且曰:“宁为怀愍徽钦,而决不令汉人得志。”固明明宣之语言,华人宁不闻之而知之耶?乃犹 道路以目,相顾而莫敢先发,曰畏祸也。彼其文字之冤狱,凡数十起,死数千百人!违碍干禁书目,凡数千百种,并前数代若宋明之书,亦在禁列。文网可谓密矣①,而今则莫敢谁何。故天命去则虐焰自衰,无可畏也。诗曰: “上帝臨汝,无贰尔心。”武王周公之呼吸,直通帝座矣。易明言:“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而苏轼犹曰:“孔子不称汤武”,真诬说也。至谓汤②武未尽善者,自指家天下者言之,非谓其不当诛独夫也。以时考之, 华人固可以奋矣。且举一事,而必其事之有大利,非能利其事者也。故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氧,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西汉民情易上达而守令莫敢肆,匈奴数犯边而终驱之於漠北,内和外威,号称一治。彼吏士之顾忌者谁欤?未必非游侠之力也。与中国至近而亟当效法者,莫如日本。其变法自强之效,亦由其俗好带剑行游,悲歌叱咤,
⑤ 程,指程颢和其弟程颐。程颢(1032— 1085 年),字伯纯,学者称明道先生,程颐(1033— 1107 年), 字正叔,学者称伊川先生,宋河南洛阳人,并称二程,为北宋理学奠基者,其著作编为二程全书。朱,指朱熹(1130— 1200 年),字元晦,号晦庵,南宋江西婺源人,发展了二程的理学学说,世称程朱学派, 著有四书集注等。
① 我,谭嗣同全集本作得。
① 其,谭嗣同全集本作夫。
② 即,谭嗣同全集本作则。
挟其杀人报仇之气概,出而鼓更化之机也。儒者轻诋游侠,比之匪人①,鸟知困於君权之世,非此益无以自振找,民乃益愚弱而窳败!言治者不可不察也。
⋯⋯⋯⋯远者吾弗具论,湘军之平定东南,此宛宛犹在耳目者矣。洪杨之徒,苦於君官,挺而走险,其情良足悯焉。在西国刑律,无非死刑,独於谋反,虽其已成,亦仅轻系数月而已。非故纵之也,彼其律意若曰:谋反公罪也,非一人数人所能为也。事不出於一人数人,故名公罪。公罪则必有不得已之故,不得②任国君以其私而重刑之也。且民而谋反,其政法之不善可知,为之君者,尤当自反。籍曰重刑之,则请自君始。此其为罪,直公之上下耳。奈何湘军乃戮民为义耶?虽洪杨所至颇枞杀,然於既据之城邑,亦未尝尽戮之也。乃一经湘军之所谓克复,借搜缉逋匪为名,无良莠皆膏之於锋刃,乘势淫掳焚掠,无所不至。卷东南数省之精髓,悉数入於湘军,或至踰三四十年无能恢复其元气,若金陵(今江苏南京)其尤凋惨者也。中兴诸公, 正孟子所谓“服上刑者”,乃不以为罪,反以为功,湘人既挟以自骄,各省遂争慕之,以为可长恃以无败。苟非牛庄一溃,中国之昏梦,将终天地无少苏。夫西人之入中国,前此三百年矣,三百年不骇诧以为奇,独湘军既兴, 天下③始从而痛绝之;故湘人守旧不化,中外雠视,交涉愈益棘手,动召奇祸。又法令久不变,至今为梗,亦湘军之由也。善夫东方商埠述要之言曰: “英人助中国荡平洪杨,而有识之士僉谓当日不若纵其大乱,或有人出而整顿政纪,中国犹可焕然一新,不至如今日之因循不振。蓋我西国维新之政, 无不从民变而起”云云。是则湘军助纣为虐之罪,英人且分任之矣。奈何今之政治家,犹嚣然侈言兵事,岂其膚革坚厚,乃踰二④尺之钢甲,虽日本以全力创之,曾不少觉辛痛耶?⋯⋯⋯⋯盖追奔逐北,能毙敵十之五六,为至众矣,而其未死者,必鉴於奔败之不免於死,再遇战事,将愤而苦斗以求生, 是败卒皆化为精兵,不啻代敌操练矣。惟败之而不杀,使知走与抢,皆求生之道:由是战者知不战不死,战必不勇,守者知不守不死,守必不坚,民知非与己为敌,必无固志,且日希彼之惠泽。⋯⋯⋯⋯嗟乎!仁义之师,所以无敌於天下者,夫何恃?恃我之不杀而已矣。易曰:“神武不杀。”不杀即其所以神武也。佳兵不祥,盍图之哉!⋯⋯
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偷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矣。此皆三纲之名之为害也。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愚黔首之术,故莫以繁其名为尚焉。君臣之名,或尚以人合而破之。至於父子之名,则真以为天之所合①,卷舌而不敢议。不知天合者,泥於体魄之言也,不见灵魂也。子为天之子,父亦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袭取者也,平等也。且天又以元统之,人亦非天所得而凌压也,平等也。庄曰:“相忘为上,孝为次焉。”相忘则平等矣。詹詹小儒,乌足以语此哉?虽然,又非谓相忘者遂不有孝也。法尚当舍,何况非法,孝且不可,何况不孝哉?夫彼之言天合者,於父子固有体魄之可据矣,若夫姑之於妇,显为体魄之说所不得
① “文网可谓密矣”,谭嗣同全集本作“文网可谓至密矣”。
② 汤,原脱,据谭嗣同全集本补入。
③ 比之匪人,谭嗣同全集本作便比之匪人。
④ 得,谭嗣同全集本作可。
① 下,谭嗣同全集本作地。
行,抑何相待之暴也?古者舅姑飨妇,行一献之礼,送爵薦脯,直用主宾相酬醉者处之。诚以付托之重,莫敢不敬也。今则虏役之而已矣,鞭笞之而已矣。至计无复之,辄自引决。村女里妇,见戕於姑恶,何可胜道?父母兄弟, 终身茹痛,无术以援之,而卒不闻有人焉攘臂而出,昌言以正其义。又况後母之於前子,(庶妾之於嫡子)②,主人之於奴婢,其於体魄皆无关,而黑暗或有过此者乎!三纲之慑人,足以破其胆而杀其灵魂,有如此矣。记曰: “婚姻之礼废,夫妇之道苦。”本非两情相愿,而强合渺不相间之人,縶之终身,以为夫妇,夫果何恃以伸其偏权而相苦哉?实亦三纲之说苦之也。夫既自命为纲,则所以遇其妇者,将不以人类齿。於古有下堂求去者,尚不失自主之权也。白秦垂暴法,於会稽①刻石,宋儒煬之,妄为“饿死事小,夫节事大”之瞽说,直於室家施申韩②,闺闥为岸狱:是何不幸而为妇人,乃为人申韩之,岸狱之!此在常人,或犹有所忌而不能肆;彼君主者,独兼三纲而据其上,父子夫妇之间,视为锥刃地耳。青史所记,更仆难终。今制伯叔父从祖祖父③,虽朝夕燕见,不能无拜跪,甚至本生父母,臣之妾之,而无答礼。中国动以偷常自矜异而疾视外人,而为之君者乃真无复伦常,天下转相习不知怪独何欤?尤可愤者,己则渍乱夫妇之伦,妃御多至不可计,而偏喜绝人之夫妇,如所谓割势之阉寺,幽闭之官人,其残暴无人理,虽禽兽不逮焉。而工於献媚者,又曲为广嗣续之说以文其恶。然则阉寺官人之嗣续, 固当殄绝之耶?且广嗣续之说,施於常人且犹不可矣,中国百务不讲,无以养,无以教,独於嗣续自长老以至弱幼,自都邑以至村僻,莫不视为绝重大之事,急急焉图之,何其惑也?徒泥於体魄而不知有灵魂,其愚而惑,势必至此。向使伊古以来,人人皆有嗣续,地球上早无客人之地矣,而何以为存耶?又况天下者,天下之天下,徒广独夫民贼之嗣续,复奚为也?独夫民贼, 固甚乐三纲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为率,取便已故也。
五偷中於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亳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 顾择交何如耳,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 曰不失自主之权而已矣。兄弟於朋友之道差近,可为其次。馀皆为三纲所蒙蔽,如地狱矣。上观天文,下察地理,远观诸物,近取之身,能自主者兴, 不能者败。公理昭然,罔不率此。伦有五,而全具自主权者一,夫安得不矜重之乎!且夫朋友者,固统住世出世所不得废也。自孔耶以来,先儒牧师所以为学,莫不倡学会,联大群,动辄合数千万人以为朋友。盖匪是即不有教不有学,亦即不有国不有人。凡吾所谓仁,要不能不恃乎此。为孔者知之, 故背其井里,捐弃其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而从孔游。其或干禄为宰,离群索居,孔必斥之,甚至罪为贼夫人之子,而称吾与点①也以诱之;及至终不留,睽迸四出,犹咨歎曰:“从我於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其晚而惋惜也如此。为耶者知之,故背其井里,捐弃其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偷,而从耶
② 二,谭嗣同全集本作三。
① 合,谭嗣同全集本作命。以下天合均作天命。
② “庶妾之於嫡子”,原无,据谭嗣同全集本补入。
③ 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东南。
① 申,指申不害(前 385— 前 337 年),战国时郑国人,法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后来为韩非所发展,
后世并称“申韩之学”。韩,指韩非(约前 280— 前 233 年),出身韩国贵族,战国末期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著有韩非子。
游。甚至税吏渔师,皆舍其素业,而同嬉於天国。虽亲死归葬,耶犹不许, 曰:“听其死人葬死人。”其固结也又如此。然此犹住②世法也。若夫释迦文佛,诚超出矣,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皆空诸所有,弃之如无,而独於朋友,则出定入定,无须臾離。说法必与几万千人俱,必有十方诸佛诸菩萨来会,而已亦不离狮子座,现身一切处,徧往无量①无边恒河沙数世界与诸佛诸菩萨会,往来酬答,曾无休息。甚至如华严经所说:“虽暂住胎中,而往来聚会说法如故。”此其於朋友何如矣。世俗泥於体魄,妄生分别,为亲疏远迩之名,而未视朋友。夫朋友岂真贵於馀四伦而已,将为四伦之圭臬, 而四伦成以朋友之道贯之,是四伦可废也。此非谰言也。其在孔教,臣哉邻故,与国人交,君臣朋友也;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朋友也,夫妇者,嗣为兄弟,可合可离,故孔氏不讳出妻,夫妇朋友也;至兄弟之为友于, 更无论矣。其在耶教,明標其旨曰:“视敌如友。”故民主者,天国之义也, 君臣朋友也:父子异官异财,父子朋友也:夫妇择偶判妻,皆由两情相愿, 而成婚於教堂,夫妇朋友也,至於兄弟,更无论矣。其在佛教,则尽卒其君若臣与夫父母妻子兄弟眷属天亲,——出家受戒,会於法会,是又普化彼四倫者,同为朋友矣。无所谓国,如一国;无所谓家,如一家:无所谓身,如一身。夫惟朋友之倫独尊,然後彼四伦不废自废。亦惟明四伦之当废,然后朋友之权力始大。今中外皆侈谈变法,而五伦不变,则举(凡)②至理要道, 悉无从起点,又况於三纲哉!⋯⋯
——清议报全编,卷 5,名家著述,页 3—4、58—71。
② 今制伯叔父从祖祖父,谭嗣同全集本作今制伯叔父若从祖祖父。
① 點,即会點,春秋鲁国人,与其子会参同为孔子弟子。
② 住,谭嗣同全集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