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支那立宪必先以革命
汪 东①
方今不欲革命而主立宪论者,其苦心有二大端:曰,怵杀人流血之惨也, 曰,惧列强之干预也。其第一义,仁人之言也,天下之善,孰有过於心此念而口此言者。虽然,譬之於医之治疾病,势有缓急,则疗之之汤药,亦因之而少异焉,而迥别焉。若夫诊急病而缓治之,此庸医之所以杀人也。中国之现象,毋乃类是。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 年)一创,庚子(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再仆,病非缓矣。命悬诸旦夕,而委之於命,自非至愚,谁其是此!则必思有以救之之道焉。其道维何?将舍革命无由。而革命与立宪, 要非绝对的名词也。夫立宪为专制改良的政体,而革命者即所以求此政体之具也。求共和立宪以革命,求君主立宪亦以革命。[按立宪政体中,为别为君主立宪、共和立宪。今之后其立宪者,其目的果何如?为要求君主立宪乎, 抑共和立宪乎?其界说甚不分明。此属於理论上之研究,而本论必专切时势而立言,此不多费。]问各国立宪政体,然孰非成之於革命者。彼夫英吉利之三岛,舆蕞尔弹丸之日本,世人艳之,谓为无血之革命。乃试一翻两国之立宪史,其杀人流血之数,殆不减於中国列朝一姓之鼎革,犹皆斑斑可考也。特其恐怖时期,为稍短促已耳。德相俾士麦之言曰:“所持以争存於世者, 果何物欤?惟黑铁而已,赤血而已。”今也此一语几巳成为世界之公言,苟非是,则将无以争权利、捍生命也。国之於敌为战争,而下之对上即为革命, 要其於争权利、捍生命之通则一而已,岂有他哉!
主立宪论者曰:“今之改革,权操诸下,而上竭其残暴之手段以压抑之,
下复出其相当之能力以反抗之,则杀人流血之暴祸於以成,革命是也。反而言之,改革之权操之於上,而下尽输其资产生命以为之陛楯,上复慨与以高爵厚禄以施之报酬,则杀人流血之暴祸於以销灭,立宪是已。中国而欲求更杀人流血之惨,则毋宁以其改革之权奉之於上;而所以持极端的革命论,谓必并满人而斥之者,为卜其必非真爱国者之论也。”呜呼!以若所言,何其陋也。种族之戚,在昔已然,而人类之学,至今日而益著,此不必为译者也。置二物而冶於一鑪,其能熔合无间者幾希矣。今乃必欲以种类不同,血系不属,文化殊绝之二族,而强混淆之,使之为一同等之事业,其声气之隔膜, 已不待言。而况乎此种类不同,血系不属,文化殊绝之二族者,其階级悬殊, 又复若云泥之迥判,柏猜相忌,已非一日於兹,於此而欲求一推诚布公之改革,岂可得乎?美之於英,为其母国,然而血战八载,必脱其羁绊而后已者, 何也?诚以为奴而生,不若从容赴死。而鬼犹雄也。且与其暂息忿於一朝, 而久归分崩,则曷昔及今鸣自由之钟、建独立之帜,传革命之檄,为吐气扬眉之举哉。或者其有以满人之同为黄种,遂以为不妨引而置之於同类之中乎? 则白色人种,其相排相竞,以各卫其民族,而不能大和者,其文明将不我逮也。设可以区区之黄色,遂不见擯於异族之外,而若英美、若德法、若他之诸国,又安不可加以同为人类之名,终托言夫牺牲一国,以为世界大同之滥觞也哉!仲尼夷狄中国之言,固为种族界而发也。惟独不解夫今之志士之於其国人,既勃焉告之以敌此,又翻焉教之以毋敌彼,为诚何心耳!
今既由种种方面而观察之,若是乎满人者,必投之於荒服之外,而否则
① 此檄文即萍浏醴起义檄文。
亦必以彼之处我者处彼,决毋容其拱手垂裳,高踞於吾人之上也。亦且非若是,而推诚公之改革,既已不可得也。推诚公之改革既已不可得,则其改革之权,势不得不操之於在下者之手也。改操①之权操诸在下,则上必极其残暴之手段以压抑之,而下必复出其相当之能力以反抗之者也。又时机相追, 非行疾雷不及掩耳之革命,而势殆有所不及也。准是以谈,而犹断断於杀人流血之惨,怵焉不敢为,是何异见将溃之疽,而戒毋施刀圭;遇拂衣之火, 而嘱毋毁墙壁也。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二者安择,是亦视其人之智愚贤不肖而已矣。
论者或曰:“斯固然矣,然眈眈狼虎,环伺於旁,一隙可乘,且将入室, 则奈何?”曰:蚌鹬相争,渔父坐而获其利;两虎相搏,猎者一举收其成; 甲乙之交涉起,常惧惹起第三者之干涉,是诚中国前途之隐忧,而足使倡言革命者灰心短气者也。然竊当默察列强之均势,似犹毋伤焉。今之建国号於天下者百数十,识其强者亦六七已耳。彼哥萨克之骑兵,岂非以猛挚闻於世者哉!而今也坚甲利兵,摧於方张之日本。夫俄之何以背前约,冒不韪,而不惮与东亚新兴之三岛,致乞灵於干戈?日之何以犯险艰,捐血肉,而不惮与世界莫匹之强俄,门孤注之一掷?使非有大欲存於其间,则微二国者之愚, 必不出此,其理实至彰矣。投骨於地,众犬狺狺然争之,其究必至於相嗥相扑,而反置所争之骨於不顾,非不顾也,势相敌也。一起而攫之,一必起而挠之,毋宁两坐守之,而尚可以少息也。列强之於中国,何以異是!今兹之役,日之所以挠俄也,俄被创矣;虽然,犹未足以为俄病。俄人者,具有坚忍之特质,其举止常宏远而出於寻常人之意表。当法帝拿破仑第一全盛时代, 纵横全欧,莫敢当其冲,蹂躏於铁骑之下者,不知凡几,虽森林产族之日耳曼,犹且辟易;乃大举伐俄。俄火其首都圣彼得堡而潜遁,拿破仑如获石田, 饥寒交追,精锐殆尽,复遭逆击,遂如项羽之垓下,一蹶不可复振。彼其决谋划策,真非有嚅嚅然具径寸之目光者可想见也。今也受兹大挫,必亟亟谋恢复其国力。海师歼矣,而新舰队已成[见日本各报];陆军败矣,而巨款不难坐集。使他日者,他人苟欲稍逞其野心,俄必挠之,如今日日人之挠俄, 理固然也。若是则互相牵掣,而莫或敢先发焉耳。将德法乎,德法固夙抱侵略之策者,而英美又早窥瞷得之,以阴行其阻遏。例若此次日本以保障东方平和为辞,提议各国,首先得英美之赞助,而法德莫如之何,遂表同情也。夫英美岂有所爱於我哉,毋亦自为计而已。易地而处,亦若是已耳。徵诸庚子之变,当其时八国相并,以石压卵,岂畏不糜:顾乃计不及此,反兵而出者,何哉?我已言之矣,一起而攫之,一必走而挠之,无宁两坐守之,而尚可以少息也。抑吾以为及今之世,而欲求免瓜分之祸,舍革命其未由。何以言之?曰:彼列强之所以磨牙厉齿环瞰吾旁者,吾之不动如死,气息微细, 有以启之也。一旦张耳目,振手足,虽不必其行动若壮夫,而彼觊觎之心, 则固巳少息矣。欧族虽恃其威力,横行天下,然未有不挠折於如荼如潮之民气者。故神圣同盟之会,遇民气则颠;专制世界之魔,遇民气而窜。英之於脱兰斯哇,美之於菲力宾,大小相衡,悬若天地,犹必掷无量数之头颅,费经年之岁月,仅乃获之。爱尔兰之隶於英有年矣。英前皇维多利亚之诞,举国若狂,倾其热诚,以相欢庆;爱尔兰之民,服国丧,揭弔旗於国门,以志不忘覆国之惨。顾英人屏息而视,莫敢谁何,则以民气为之巳。况乎疆域之
① 原注:这是孙中山先生在日本东京民报创刊週年纪念会上的演说。
广如中国,人民之秀如中国,虽奄然不振,而黄祸之论,犹日腾於彼族之口, 使民气稍张,则骇而郤耳。观於巳往之海州事件,方今之排斥美货,可以知矣。大隈伯之言曰:“今日之清国不亡者几希,而上自皇帝疆抚,下逮新学少年,均不思永远之大计,惟以畏葸偷安为事。我苟不以威力逼压之,必不足以维持其独立。”呜呼,呜呼!外人苟不利於吾之有所改革耶,革命之与立宪均也。毋巳,则寂焉不动如今日,可以幸免矣。而如大限所言,寂焉不动如今日者,乃反所以召威力之逼压,何哉?若既云改革,是革命之与立宪犹均也。而必曰:“立宪!”必曰:“毋革命!革命即将速瓜分之祸!”谁则信之!
且亦知中国之削弱所以至於此者,其故何也?则以陈陈相因,积弊不扫, 而会无一度之廓清也。日本户水宽人尝评吾国曰:“清人之治国如居室然, 不於其未雨而绸缪之,及其敝坏已达极点,又不毁屋而重搆,而维弥缝补漏, 跼蹐以处,疾风骤雨之来,则漂矣。”噫嘻!他人言之固如此其亲切而有味也哉。夫今日之中国,其敝壤固已达於极点,而毁屋,而重搆,轮奂一新, 未尝无及焉,则革命之谓也。弥缝补漏,跼蹐以处,立宪之谓也。今世各国, 其号称立宪,而未尽泯乎专制之性质者有之。自今以往,世界之程度愈高, 则其政体之於民必愈便,百年千载,终不尽易立宪为共和不止。一度革命之后,而复有再度,非所愿也。况中国之立宪,又异於是。如吾向之所言,异族执政,求一开诚公之改革而终不可得者耶。是故不革命则其弊若是,而惴惴於革命将召瓜分之祸者,又与现势适相反。是其第一义既巳万不可逃,而其第二义亦若是乎杞人之忧也。
虽然吾言革命,吾於今之革命者,犹不能无疑焉。则其革命之宗旨、之手段,果何若也。吾尝见某氏著论,至崇拜张献忠,以为是我往者革命之堆。呜呼,悖矣!夫张献忠者,残忍酷害,几於非人,云烟高矗,手书七杀之碑, 川谷成丹,野流万家之血,盖直以杀人为其毕生之事业者也,以杀人博其暂时之欢笑者也,世界之蟊贼而人道之公敌也。崇拜革命之英椎,而至於张献忠,则是萑苻剧盗,事刃他人之腹而不挠目者,举从而崇拜之可也耶?历朝 鼎革之例,一夫倡议,百夫揭竿,挟篝火狐鸣之技,托真主王气之言,所谓抱帝王之思想而革命者,则始无拯民水火之心,中更扰攘思因时势以就功名。其不久败亡,民之福也:其大欲遂偿,人乃益困。是则无赖之横行耳,乌可以辱庄严宝贵之“革命”二字哉!夫革命云者,将以举凡从前之陋俗弊政, 悉掀翻而摧拉之,非仅以杀人流血为能事也。抑革命云者,虽属於破坏的名词,而一方破坏,一方必相继以建设。使仅有破坏而无建设,则言王侯将相, 骈首就戮之後,犹不得为革命也。他日革命之结果若何,一视於今之仁人志士之造因若何。庄周曰:“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可胜惧哉。”是以斗之流俗,闻革命而骇者,不知革命者也。而一二狂赦躁进之士,谈革命而色舞者,亦不知革命者也。不知革命而骇革命,犹属夫人之情,乃若不知革命而言革命,罪其容於诛乎。
天下事无中立也,不进则退。退者,非必郤步之谓。竞走於一场,捷足者为胜,彼不胜者,印谓之退步巳。而况乎逗遛中路,观望徘徊,以白召劣败之讥者耶!求其进步,惟动力而已。动力速者,其进也随之而速,动力弛者,其进也亦随之而少弛,理使然也。然而因循也者,为物质之公性,如机器然,压之则动,否即永静以终世。人类之压动力何?革命是已。虽然,革命者,静与动相递邅之时代也,假之以为过渡者也。既动之后,即不欲其复
静,是在司其机者首得其人矣!法国之革命,迫动力也,至於今未尝稍静, 故不闻有再度之革命。美国之独立,追动力也,至於今未尝稍静,故不闻有第二之独立。英国之骚乱,日本之维新,迫动力也,至於今未尝稍静,故不闻有续起之骚乱与重唱之维新。盖一物之动,必需压力,则必其静之已久者矣。一度以压力动之而复静,而复以压力动之,故器劳而易敝。返观中国之革命,何其烦也。上溯汤武,下迄洪杨,或巳成,或未成,如水泡之前灭后兴,续续无已,几以革命为日夕餐饭事,民气不已调乎!而至於今犹必有革命之倡言,何以故?则以所谓司其机者,不得其人故。今也革命之役,未役也,必求其已动而不复静,一度压力之後,而毋需有第二次之压力也。猗欤休哉!进步复进步,吾安知其极。
——民报,第二号(1906 年 5 月 8 日),页 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