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强

严 复

今之扼腕奋肣、请西学、谭洋务者,亦知近五十年来,西人所孜孜勤求, 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经国利民之一大事乎?达尔文者,之请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著一书曰物种探原。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於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 更革心思,甚於奈端①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虚言。其书谓物类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异者,天抵以牵天系地之不同,与夫生理之常趋於微异。洎源远流分,遂阔绝相愿,不可复一。然而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驯致如是, 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书之二篇为尤著,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谈理之家摭为口实。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於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搆,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稍进,则群与群争, 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遗种也,则必强忍魁桀,趫捷巧慧,而与其一时之天时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为争也,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於安者,使之为劳;狃於山者,使之居泽。以是以与其习於劳、狃於泽者争,将不数传而其种尽矣。物竞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数千年,消磨歇绝,至於靡有孑遗,如卝学家所见之古兽古禽是已。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氏总有生之物,标其宗旨,论其大凡如此。至其证闡明确,㱰然有当於人心,则非亲见其书者,莫能信也。此所谓以天演之学,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宾塞尔②者,亦产也,与氏同时。其书於氏之物种探源为早出, 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闡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於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凡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刑政礼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术,以发挥修齐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奥殫。其论一事,持一说,必根据理极,引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极於不遁之效。於五洲殊种,由狉榛蛮夷,以至著号开明之国,挥斥旁推,什九罄尽:而於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则尤三致意焉。殚毕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藏。其宗旨尽於第一书, 名曰“第一义谛”,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於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於群学焉。夫亦可谓美备也巳。

斯宾塞尔全书而外,杂著无虑数十篇,而明民论劝学篇二者为最著。明民论者,言教人之术也。劝学篇者,勉人治群学之书也。其教人也,以濬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其勉人治群学者,意则谓天下沿流讨源, 执因责果之事,惟群事为最难,非不素请者之所得与。故有国家者,其施一政,著一令,本以捄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历时久而转相因,其利害迁流,则有不可究诘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颇之私未尽,生心害政,未有不贻误家国者也。是故欲为群学,以先

① 萧詧,南朝后梁的建立者,即宣帝,都江陵(今湖北江陵县)。

② 孔子改制考实为二十一卷。

有事於诸学焉。不为数学、名学,则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 不为力学、质学,则不足以审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数力质四者之学巳治矣,然吾心之用,犹仅察於寡而或荧於纷,仅察於近而或迷於远也, 故必广之以天地二学焉。盖於名数、知万物之成法,於力质、得化机之殊能, 尤必藉天地二学,各合而觀之,而后有以见物化之成迹。名数虚,於天地徵其实,力质分,於天地会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杂物之博大,与夫化物之蕃变也。虽然,於群学犹未也。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机,则必治生学,欲知感应之妙,则必治心学,夫而後乃可以及群学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準,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此其故无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呜呼,此真大人之学矣!

不观於圬者之为墙乎,与之一成之砖,坚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则无待泥水灰黏之用,不旋踵而数仞之墙成矣。由是以捍风雨,卫室家,虽资之数百年可也。使其为砖也,■❗竵◻,小大不均,则雖遇至巧之工,亦仅能版以垜之,成一粪土之墙而已矣。廉隅坚洁,持久不败,必不能也。此凡积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单也,为有法之形,则其总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犹人之所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学原质,自然结晶,其形制之穷巧极工,殆难思议,其形虽大小不同,而其为一晶之所积而成形, 则虽析之至微,至於莫破,其晶之积面隅幂,无不似也。然此犹是金石之类而已。至如动植之伦,近代学者,皆知太初质房为生之始,其含生蕃变之能, 皆於此而已具。但其事甚赜,难与未尝学者谈。而其本单之形法性情,以为其总之形法性情,欲论其合,先考其分,则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亘天壤不刊之大例也。夫如是,则一种之所以强,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谈,断可识矣。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是以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反是而观,夫苟其民契需恂愗,各奋其私,则其群将涣。以将涣之群, 而与鷙悍多智爱国保种之民遇,小则虏辱,大则灭亡,此不必干戈用而杀伐行也。磨灭溃败,出於自然,载籍所传,巳不知凡几,而未有文字之先,则更不知凡几者也。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为第一大法,保种次之。而至生与种较,则又当舍生以存种。践是道者,谓之义士, 谓之大人。至於发政施令之间,要其所归,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为準的。凡可以进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废。而又盈虚酌剂, 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观之,不过如是而已。

由是而观吾中国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固何如乎?往者日本以寥寥

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再战而陪都动摇,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威海之海军熸矣。使曩者款议不成,则畿辅戒严,亦意中事耳。当此之时,天子非不赫然震怒也,思改弦而更张之。乃内之则殿阁枢府以至六部九卿,外之则洎廿四行省之疆吏,旁皇咨求,卒无一人焉,足以胜御侮折衝之任者,猛虎深山,徒虚论耳。兵连不及周年,公私扫地赤立, 洋债而外,尚不能无扰闾阎,其财之匮也又如此。夫一国犹之一身也,脉络

贯通,官体相救,故擊其头则四肢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而南北虽属一君,彼是居然两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视邦国之颠危,犹秦越之肥瘠, 合肥①谓:以北洋一隅之力,御人全国之师。非过语也,此君臣势散而相爱相保之情薄也。将不素学,士不素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则蚁附蠭屯, 授之以扦格不操之利器,曳兵而走,转以奉敵。其一时告奋将弁,半皆无赖小人,觊觎所支馕项而已。至於臨事,且不知有哨探之用,遮草之方,甚且不识方员古陈大不宜於今日之火器,更无论部勒之精详,与夫开阖之要眇者矣。即当日之怪谬,苟纪载其事而传之,将皆为千载笑端,而吾民靦然,固未尝以之为愧也。

夫阃外之事既如此矣,而阃内之事则又何如?法弊之极,人各顾私,是以谋谟庙堂佐上出令者,往往翘巧伪汗濁之行,以为四方则傚;其间稍有意者,亦不过如息夫躬②所云,以狗马齿保目所见,而孰谓是区区者之终不吾畀也。至於顾问獻替之臣,则不独於时事大势,瞢未有知,乃至本国本朝之事,其职分所应知者,亦未尝少纡其神虑。是故有时发愤论列,率皆晻童ɑ, 徒招侮虐,功罪得失,毁誉混淆。其有趨时者流,自许豪傑,则徒剽窃外洋之疑似,以荧惑主上之聪明。其尤不肖者,且窃幸事之纠纷,得以因绿为利, 求才亟则可侥幸而骤迁,与作多则可居閒而自润。嗟呼!此真天下士大夫之所亲见,僕之为论,岂不然哉!

夫人才者,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徵验也,求之有位之中,既如此矣。意或者沈伏摧废,高举远行①,而不可接欤?乃吾转而求之草野闾巷之间,则又消乏■亡,存一二於千万之中,竟谓同无,何莫不可?然则神州九万里地, 四十京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蚩蚩者,徒人满耳,尚自诩冠带之民, 灵秀之种,周孔以教,礼义所治,诸君聊用自娱则可耳,何關人事也耶!且事之可忧可畏者,存乎其真,而一战之胜败,不足计也。使中国而为如是之中国,则当日中东之事微论败也,就令邊釁不开,开而倖胜,然而自有识之士观之,其为忧乃瘉剧。何则?民力巳苶,民智已卑,民德巳薄故也。一战之败,何足云乎?令虽有圣神用事,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君臣同德,痛锄治而鼓舞之,将不足以自立。而岁月悠悠,四邻眈眈,恐未及有为,已先作印度波兰之续。将斯宾塞之术未施,而达尔文之理先信,矧自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 年)迄今者几何时?天下所振兴者几何事?固诸君所共闻共见者耶!呜呼,吾辈一身无足惜,如吾子孙与四百兆之人种何!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尚无相兹下土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

闻前言者造而问予曰:甚矣先生之言,无异■人之忧天坠也。 今夫异

族之为中国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汉朝,南北狺狺,互有利钝,虽时见侵,无损大较,固无论已。魏晋不纲,有五胡之乱华,大河以北,沦於旃裘羶酪者,盖数百年。当是之时,哀哀黔首,袵革枕戈,不得喙息,盖几靡有孑遗,耗矣!息肩於,载庶载富,而氏末造,赵宋始终,其被祸乃尤烈。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诺②,威憺欧洲忽必列汗薦食小朝,混一华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罗,幅员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块肉

① 奈端,一譯牛顿(1642— 1727 年),英国数学家兼物理学家。

② 斯宾塞尔 1903 年),英国反动的社会学家,著有群学肄言等书。

① 合肥,指李鸿章;李为安徽合肥人。

② 息夫躬,字子微,汉河内河阳人。

沦丧,不及百年,长城以南,复归种。至国朝龙兴辽瀋,圣哲笃生,母我群黎,革敝政,湛恩汪濊,盖三百祀於兹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间遞嬗,要不过一姓之废兴,而人民则犹此人民,声教则犹古声教,是则即今无讳,损益可知,林林之众,讵无噍类。而吾子耸於达尔文氏之邪说,一则谓其无以自存,再则忧其无以遗种,此何异众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发狂叫,白书见魅也哉!不然,何所论之怪诞不经,独不虑旁观者之闵笑也! 况夫昭代厚泽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讴歌所归,事又万万不至此。殷忧正所以启圣明耳,何直为此叫叫也!且而不见回部之土耳其乎?介乎之间,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谓至矣,然不闻其遂至於亡国灭种,四分五裂也,则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强者死之徒,事穷者势必反,天道剥复之事, 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谓强邻者,不先笑后号咷。而吾子漆叹叹忧,所■ 君自损者,不俯弔而仰贺乎?

应之曰:唯唯,客所以祛吾惑者,不亦至乎!虽然,愿请间得为客深明

之。若客者,信所谓明於古而晻於今,得其一而失二者也。姑微论客之所指为异族之非异族也。盖天下之大种四,黄白赭黑是巳。北并乎西伯利亚,南襟乎中国海,东距之太平洋,西苞乎 虚,黄种之所居也;其为人也, 高颧而浅鼻,长目而强发。乌拉鹽泽①以西,大秦①旧壤,白种之所聚也, 其为人也,碧眼而鬈发,隆额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东縈吕宋,西拂痕都

①,其间多岛国焉,则赭种之民也。而黑种⋯⋯,亚非利加及绕赤道诸部,⋯⋯⋯⋯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冒顿②之先,降由夏后, 客何疑乎?故中国邃古以还,乃一种之所君,实未尝或沦於非类。第就令如客所谈,客尚不知种之相为强弱,其故有二:有惊悍长大之强,有德慧术智之强。有以质胜者,有以文胜者。以质胜者,游牧射猎之民是巳。其国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忧则相恤,难则相赴,生聚教训之事,简而不繁, 骑射驰骋,云屯飇散,旃毳肉酪,养生之具,益力而能寒,故其民乐战轻死, 有魁桀者为之要约而驱使之,其势可以强天下。虽然强矣,而未进夫化也。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耕鑿蚕织,城郭邑居,於是有礼乐刑政之治,有庠序学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肇分,其法令文章之事,历变而愈繁,积久而益富,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无不明也, 冠昏丧祭之礼无不举也,故其民婾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治之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以及其末流,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

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声明文物,固游牧射猎者所深慕而远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国也,虽名为之君,然数传以后,其子若孙,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弃惇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忘其所受, 其不渐摩而与物化者寡矣。苏子瞻③曰:“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然而其无法也,始以自治则有馀,迨既入中国而为之君矣,必不能弃中国之法,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於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国所以经累胜而常自若,其化转以日广,其种转以日滋。何则?物固有无形之相胜,而亲为

① 行,林嚴文钞卷 3 作引。

① 鄂诺,即斡難河。

① 乌拉,山脉名,为亚洲和欧洲的分界山脉。鹽泽,鹽海。

② 大秦,罗马帝国。

③ 痕都,即印度。

所胜者,虽身历其境,而尚未之或知也。然则取客之言而深论之,则谓异族常受制於中国也可,不得谓异族制中国也。

至於今之西洋,则与是不可同日而语矣。何则?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以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蔽, 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备而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纎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皆有常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 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其鷙悍长大,既胜我矣,而德慧术知,又为吾民所远不及。故凡其耕鑿陶冶,织絍牧畜,上而至於官府刑政、战守、转输、邮置、交通之事,与凡所以和众保民者,精密广大,较吾中国之所有, 倍蓰有加焉。其为事也,一一皆本诸学术,其为学术也,一一皆本於即物实测,层累阶级,以造於至精至大之涂,故蔑一事焉,可坐论而不足起行者也。苟求其故,则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一洲之民④,散为七八,争驰并进,以相磨礱,始於相忌,终於相成,各殚智虑,此既日异,彼亦月新。故能用法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为可畏也。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故虽经累胜而常自存。今也彼亦以其法以与吾法遌,而吾法乃颓隳朽螙如此其敝也,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何则?法犹器也,犹道涂也,经时久而无修治精进之功,则扦格芜梗者势也。以扦格芜梗而与修治精进者并行,则民固将弃此而取彼者,亦势也。此天演家言所谓物竞天择之道,固如是也;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俛然有不终日之势者,固以此也。嗟乎!此岂徒客之甚恨哉!然而事既如此矣,则吾岂能塞耳涂目,而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指其实也哉!

且吾所谓无以自存,无以遗种者,岂必“死者国量平泽若蕉”,而后为

尔耶?第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我耕而彼食其实,我劳而彼享其休,以战则我常居先,出令则我常居后,彼且以我为天之僇民,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於是加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 俾吾之民智无由以增,民力无由以奋,是蚩蚩者,亦长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夫如是,则去不自存而无遗种也,其间几何?不然,夫岂不知其不至无噍类也。彼黑与赭,且常存於两间矣,矧兹四百兆之黄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亦荣辱贵贱、自由不自由之间异耳。

客谓物彊者死徒,事穷者势反,固也。然不悟物之极也,固有其所由极, 故势之反也,亦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强,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 则柔者乃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数,氏雄雌之言,因圣智之妙用微权, 而非不事事听其自至之谓也。不事事而听其自至,此太甲⑤所谓“自作孽, 不可逭”者耳。天固何尝为不织者减寒,为不耕者减饥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常存,则彼自谟罕蓦德设教以来,固以武健严酷死同仇异之道狃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质有馀,学术法度虽无可言乎,而劲悍胜兵则尚足以有立,此所以虽介两雄而灭亡犹未也。然而日削月侵,其为存亦仅矣。此诚非暖暖姝姝偷懦惮事如中国之民者,所援之以自广也。悲夫!

虽然,论国土盛衰强弱之间,亦仅畴其差数而已。夫自今日中国而视西洋,则西洋诚为强且富,顾谓其至治极盛,则又大谬不然之说也。夫古之所

④ 冒顿,汉初时匈奴的单于名。

⑤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宋眉山人。

谓至治极盛者,曰家给人足,曰比户可封,曰刑措不用。之数者,皆西洋各国之所不能也,且岂仅不能而已,自彼群学之家言之,且恐相背而驰,去之滋远焉。盖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无甚富,亦无甚贫,无甚贵,亦无甚贱。假使贫富贵贱过於相悬,则不平之鸣,争心将作,大乱之故,常由此生。二百年来,西洋自测算格物之学大行,制作之精,实为亘古所未有, 民生日用之际,殆无往而不用其机。加以电邮、汽舟、铁辙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归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馀。此虽有益於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於姦雄之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尚幸其国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为宗旨,所以强豪虽盛,尚无役使作横之风。而贫富之差, 则虽欲平之,而终无术矣。中国之古语云:“富者越陌连阡,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唾弃粱肉,贫者不厌糟糠。”至於西洋,则其贫者之不厌糟糠,无立锥之地,与中国差相若,而连阡陌,弃粱肉,固未足以尽其富也。夫在中国言富,以亿兆计,可谓雄矣,而在西洋,则以京垓秭载计者,不胜軁指焉。此其人非必勤劳贤智胜於人人也,仰机射利役物自封而已。夫贫富不均如此, 是以国财虽雄而民风不竞,作奸犯科、流离颠沛之民,乃与贫国相若,而於是均贫富之党兴,毁君臣之议起矣。且也奢侈过深,人心有发狂之患,孳乳甚速,户口有过庶之忧。故深识之士,谓西洋教化不异唐花,语虽微偏,不为无见。至盛极治,固如此哉?

然而此之为患,又非西洋言理财请群学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数国之贤者,聚数百千人之知虑而图之,而卒苦於无其术。盖欲捄当前之弊,其事存於人心风俗之间。夫欲贵贱贫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贤而少不肖,皆智而无甚愚而后可。否则,虽今日取一国之财产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齐又见矣。何则?乐於惰者,不能使之为勤,乐於奢者,不能使之为俭也。是故国之强弱贫富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徵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於是一政之举,一令之施,合於其智德力者存,违於其智德力者废。当是之时,虽有君察相,苟不自其本而图之,则亦仅能补偏救弊,偷为一时之治而已矣;听其自至,浸假将复其旧而由其常焉。且往往当其补救之时,本弊未去,而他弊叢然以生,偏於此者虽祛,而偏於彼者闯然更见,甚矣徒政之不足与为治也!往者英国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盘剥矣, 而私债之息更重。瑞典禁贫民嫁娶不以时,而所谓天生子者满街。法国反政之后,三为民主,而官吏之威权益横。美国华盛顿立法至精,而苞苴贿赂之风,至今无由尽绝。善夫斯宾塞尔之言曰:“民之可化,至於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而吾孔子亦曰:“为邦百年,胜残去杀。”又曰:“虽有王者, 必世后仁。”程子①曰:“有關睢麟趾之风,而后可以行周礼。”古今哲人知此蓋審,故曰:欲知其合,先察其分。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单之形法性情, 以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贫民无富国,弱民无强国,乱民无治国。

然则假令今有人於此,愤中国之积弱积贫,攘臂言曰:胡不使我为治?

使我为治,则天下事数著可了耳,十年以往,其庶几乎!然则其道将奚由? 彼将曰:中国之所以不振者,非法制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宪具在,吾宁率由之而加实力焉,於是而督责之令行,刺举之政兴。如是而为之十年,吾决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何则?天下大势,犹水之东流, 夫巳浩浩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所必不胜也。於是又有

① 民,林嚴合钞卷 3 作中。

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芻狗,先王之蘧廬也,一陈不可复用,一宿不可复留。宇宙大势,既日趋於混同矣,不自其同於人者而为之,必不可也。方今之计,为求富强而已矣。彼西洋诚富诚强者也,是以今日之政,非西洋莫与师。由是於朝也,则建民主,立真相;於野也,则通铁轨,开矿功,练通国之陆军,置数十百艘之海旅,此亦近似而差强人意矣。然使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将不止贫与弱而止也。盖一国之事,同於人身。今夫人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从事於起距赢越之间,以是求强,则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国非犹是病夫也耶?且夫中国知西法之当师,不自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 年)东事败◻之后始也。海禁大开以还,所兴发者亦不少矣。译署一也,同文馆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业局四也,轮船招商五也,制造六也,海军七也,海署八也,洋操九也,学堂十也,出使十一也,矿务十二也,电邮十三也,铁路十四也。拉什数之,盖不止一二十事。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强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则淮橘为枳,若存若亡,不能实收其效者,则又何也?苏子瞻曰:“天下之祸,莫大於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斯宾塞尔曰:“富强不可为也,政不足与治也,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则其效乃不期而自立。”是故苟民力巳薾,民智巳卑,民德巳薄,虽有富强之政,莫之能行。盖政如草木焉,置之其地而发生滋大者,必其地之肥硗燥湿寒暑,与其种性最宜者而后可,否则萎矬而已,再甚则僵槁而已。往者王介甫①之变法也,法非不良,意非不美也,而其效浸淫至於亡,此其故可深长思也。管商①变法而行,介甫之变法而敝,在其时之风俗人心,与其法之宜不宜而已矣。达尔文曰:“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

夫如是,则中国今日之所宜为,夫可见矣。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

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於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夫为一弱於群强之间,政之所施,固常有标本缓急之可论,惟是使三者诚进,则其治标而标立,三者不进,则其标虽治,终亦无功,此舍本言标者之所以为无当也。虽然,其事至难言矣。夫中国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苟通而言之,则经数千年之层遞积累,本之乎山川风土之攸殊,导之乎刑政教俗之屡变。陶均炉锤而成此最后之一境。今日欲以旦暮之为,谓有能淘洗改革,求以合於当前之世变,以自存於◻儴烦扰之中,此其胜负通窒之数,殆可不待再计而知矣。然而自微积之理而观之,则曲之为变,固有疾徐;自力学之理而明之,则物动有由,皆资外力。今者外力逼迫,为我权藉,变率至疾,方在此时。智者慎守力权,勿任旁夺,则天下事,正於此乎而大可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变动之速,远之亦不过二百年,近之亦不过五十年已耳,则我何为而不奋发也耶?

然则鼓民力奈何?今者论一国富强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体力为之基,

此自功名之士观之,似为甚迂而无当。顾此非不佞一人之私言也,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为最急。历考中西史傅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国之间, 贫富弱强之异,莫不於此焉肇分。希腊罗马突厥,晚近之

① 太甲,商代的一个帝王。

① 程子,指程颢,字伯淳,宋河南洛阳人,称明道先生。

峨特①一种,莫不以壮佼长大,耐苦善战,称雄一时。而中土畴昔纷争之代, 亦皆以得三河六郡②为取天下先资。顾今或谓自火器盛行,懦夫执靶,其效如壮士惟均,此真无所识知之论也。不知古今器用虽异,而有待於骁猛坚毅之气则同。且自脑学大明,莫不知形神相资,志气相动,有最盛之精神,而后有最胜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劳心劳力之事,均非气体强健者不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校塾,不忘武事,壶勺之仪,射御之教,凡所以练民筋骸,鼓民血气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桀之姿。彼古之希腊罗马人亦知之,故其阿克德美[柏拉图①所创学塾]之中,莫不有津蒙那知安[此言练身院]属焉,而柏拉图乃以骈胁著号。至於近世,则欧罗化国,尤鳃鳃然以人种日下为忧,操练形骸,不遗馀力,饮食养生之事,医学所详,日以精审。此其事不仅施之男子巳也,乃至■女亦莫不然。盖母健而后儿肥,培其先天而种乃进也。去岁日本行之,申报论其练及妇女,不知所云。嗟夫!此真非以裹脚为美之智之所与也。故 中国礼俗,其贻害民力而坐令其种日偷者, 由法制学问之大,以至於饮食居处之微,几於指不胜指。而沿习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鸦片、女子缠足二事。此中国朝野诸公所谓至难变者也。然而夷考其实,则其说有不尽然者。今即鸦片一端而论,则官兵士子,禁例原所未用。假令天子亲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后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属,如是而转相察,藩臬察郡守,郡守察州县,州县察佐贰, 学臣之察士,将帅之察兵,亦用是术焉,务使所察者,人数至简,以期必周, 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实力行之,则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则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为官兵士子也,则自爱而求进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则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後著令禁之,旧染渐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间,可使鸦片之害尽绝於天下。至於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乐为也, 拘於习俗,而无敢 畔其范围而已。假令一日者,天子下明诏,为民言缠足之害,且曰,继自今自某年所生女子而缠足,吾其毋封,则天下之去其习者, 犹熱之去燎而寒之去翣也。夫何难变之与有?夫变俗如是二者非难行也。不难行而不行者,以为无与国是民生之利病而已。而孰知种以之弱,国以之贫, 兵以之寙,胥於此焉阶之厉耶?是鸦片缠足二事,不早为之所,则变法者, 皆空言而已矣。

其开民智奈何?今夫尚学问者则后事功,而急功名者则轻学问,二者交失,其实则相资而不可偏废也。顾功名之士多有,而学问之人难求,是则学问贵也。东土之人,见西国今日之财利,其隐赈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亲见而信矣,又莫测其所以然,及观其治生理财之多术,然后知其悉归功於亚丹斯密②之一书,此泰西有识之公论也。是以制器之备,可求其本於奈端; 舟车之神,可推其原於瓦德①;用电之利,则法拉第①之功也;民生之

① 王安石,字介甫,宋临川人。

② 管商,即春秋时管仲和战国时商鞅。

① 峨特,即哥德人,日耳曼族的一分支。

② 三河,汉朝的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六郡,汉朝的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三河六郡在今山西河

南陕西甘肃等地。

① 柏拉图(公元前 427— 347 年),希腊哲学家。

① 亚丹斯密(1723— 1790 年),英国经济学家。他的名著原富,严复在 1897 到 1900 年译成中文。

寿,则哈尔斐②之业也;而二百年学运昌明,则又不得不以柏庚③氏之摧陷廓清之功为称首。学问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窃之为术,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强之原。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顾彼西洋以格物致知为学问本始,中国非不尔云也,独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或曰:中国之智虑运於虚,西洋之聪明寄於实。此其说不然。自不佞观之,中国虚矣,彼西洋尤虚,西洋实矣,而中国尤实,异者不在虚实之间也。夫西洋之於学,自明以前与中土亦相埒耳。至於晚近言学,则先物理而后文词,重达用而薄藻饰。且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贵自得而贱因人,喜善疑而慎 信古,其名数诸学,则藉以教致思穷理之术,其力质诸学,则假以导观物察变之方,而其本事,则筌蹄之於鱼兔而已矣。故赫胥黎曰:“读书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为我简编,民物为我文字者,斯真学耳。”此西洋教民要术也。而回观中国则何如?夫朱子④以即物穷理释格物致知是也,至以读书穷理言之,风斯在下矣。且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 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巳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至於今日之经义八股,则适足以破坏人才,复何民智之开之与有耶?且也六七龄童子入学,脑气未坚,即教以穷玄极眇之文字,事资强记,何裨灵襟?其中所恃以开濬神明者,不外区区对偶巳耳,所以审覈物理,辨析是非者,胥无有焉。以是为学,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鹘突於人情物理, 转不若农工商贾之有时而当也。今之蒿目时事者,每致叹於中国读书人少, 自我观之,如是教人,无宁学者少耳。今者物穷则变,言时务者,人人皆言变通学校,设学堂,请西学矣。虽然,谓十年以往,中国必收其益,则又未必然之事也。何故?旧制尚存,而荣途未开也。夫如是,士之能於此深求而不倦厌者,必其无待而兴、即事而乐者也。否则,刻棘之业虽苦,市骏之赏终虚,同辈知之则相忌,门外不知则相忘,几何不废然反也。是故欲开民智, 非请西学不可,欲请实学,非另立选举之法,别开用人之塗,而废八股试帖策论诸制科不可。

至於新民德之事,尤为三者之最难。今微论西洋教宗如何,然而七日来复,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而其所以为教之术,则臨之以帝天之严,童之以永生之福。人无论王侯君公,降以⑤至於穷民无告,自教而观之, 则皆为天之赤子,而平等之义以明。平等义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劝於为善。今夫“上帝临汝,勿贰尔心”,“相在尔室,尚不愧於屋漏”者,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难也。而西洋小民,但使信教诚深,则夕惕朝乾,与吾之人民君子无所异。内省不疚,无恶於志,不为威惕,不为利诱,此诚教中常义,而非甚瑰琦绝特之行者也。民之心有所主,而其为教有常,故其效能如此。至於吾民,则姑亦无论学校义废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过择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於穷簷之子,编户之氓,则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尝闻有孰教之者也。孟子曰:“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夫饱食暖衣之民,无教尚如此,则彼饥寒逼躯、救死不赡者,当何如乎?後义先利, 诈伪奸欺,固其所耳。曩甲午之办海防也,水底碰雷与开花弹子,有以铁滓

② 瓦德(1736— 1819 年),一译瓦特,英国人,发明蒸汽机。

③ 法拉第(1791— 1867 年),英国化学家兼物理学家,在电学上有很多发明。

④ 哈尔斐(1578— 1657 年),英国解剖学家,血液循环现象的发现者,对医学上很有贡献。

⑤ 柏庚,当即培根(1561— 1626 年),英国哲学家。

沙泥代火药者。洋报议论,谓吾民以数金锱铢之利,虽使其国破军杀将、失地丧师不顾,则中国今日之败◻,它日之危亡,不可谓为不幸矣。此其事足使闻者发指,顾何待言。然诸君亦尝循其本而为求其所以然之故欤?盖自以降,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待吾民,虽有原省,原省此奴虏而已矣,虽有燠咻,燠咻此奴虏而已矣。夫上既以奴虏待民,则民亦以奴虏自待。夫奴虏之於主人,特形劫势禁,无可如何已耳,非心悦诚服,有爱於其国与主,而共保持之也。故使形势可恃,国法尚行,则齅靴剓面,胡天胡帝,扬其上於至高,抑其己於至卑,皆劝为之。一旦形势既去,法所不行, 则独知有利而已矣,共起而挺之,又其所也,复何怪乎?

今夫中国之詈诟人也,傌曰畜产,可谓极矣,而在西人则莫须有之词也。而试入其国,而傌人曰无信之诳子,或曰无勇之怯夫,则朝言出口,而挑鬥相死之书巳暮下矣。何则?彼固以是为至辱,而较之畜产,万万有加焉,故宁相死而不可以并存也。而我中国则言信行果,仅成硜硜小人,君子弗尚也。盖东西二洲,其风尚不同如此。苟求其故,有可言也。

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众,而尚自由,自由故贵信果;东之教立纲,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亲,尊亲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极,至於怀诈相欺,上下相遁,则忠孝之所存,转不若贵信果者之多也。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 皆若有深私至爱於其国与主,而赴公战如私仇者,则亦有道矣。法令始於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约,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国所推择, 是官者,民之所设,以厘百工,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抚我虐我,皆非所论者矣。出赋以庀工,无异自营其田宅,趋死以杀敌,无异自卫其室家。吾每闻之人言,法之人言法,以至各国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国土,闻其名字, 若我曹闻其父母之名,皆肫挚固结,若有无穷之爱也者,此其故何哉?无他, 私之以为己有而已矣。

是故居今之日,欲进吾民之德,於以同力合志,联一气而御外仇,则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国不可也。顾处士①曰:“民不能无私也。圣人之制治也, 在合天下之私以为公。”然则使各私中国奈何?曰:设议院於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爱必由此,欲教化之兴必由此,欲地利之尽必由此,欲道里之辟、商务之兴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争濯磨於善必由此。呜呼!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此三者,自强之本也。不如是,则虽有伊尹吕尚为之谋,吴起李牧为之战,亦将寖衰寖灭,必无有强之一日决也。虽然,无亦有其标者焉。然则治标奈何?练兵乎?筹馕乎?开卝乎?通铁道乎?兴商务乎?曰:是皆可为。有其本则皆立,无其本则终废。自甲午以来,海内樊然并兴者,亦已众矣! 其效何若?其有益於强之数与否,识时审势之士,将能言之,无假鄙人深论者也。

虽然,有一事焉,自仆观之,则为标之所最亟而不可稍或辽缓者也。其事维何?曰:必朝廷除旧布新,有一二非常之举措,内有以慰薄海臣民之深望,外有以破敌国侮夺之阴谋,则庶几乎其有豸耳。不然,是琐琐者,虽百举措无益也。善夫吾友□□□②之言曰:“万国蒸蒸,大势相逼,变亦变也, 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傳曰:

① 朱子,即宋理学家朱熹。

② 以,林严文钞卷 3 作而。

“无滋他族,实逼处此。”愿天下有心人三复斯言,而早为之所焉可耳。

——侯官严氏叢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