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一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WarandPeace)在一八六五——六八年之间陆续发表。《战争与和平》——这一百万言的巨作,开头第一章就用彼得堡的上流社交界的背景把书中几个主要人物一一引上了场,把当时很紧张的欧洲政治关系从那“茶会”的谈笑声中逗出来,并且把各人对于当时俄罗斯民族利害关系极大的“战争呢,还是和平?”——这一问题的态度和见解,也在那“茶话会”的谈笑中透露出来了。

这开头第一章第一句就是用茶话会中闲谈的形式说明了法国皇帝拿破仑第一和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第一之间有了利害冲突。战争呢,还是和平?成为沙皇宫廷中尚未决定的问题,而开始了一百万言的《战争与和平》的第一语的安娜·巴芙洛芙娜·鲜勒尔——她是俄皇后的亲信女官,是那茶话会的主人,就是一位热心的主战派。

作者大书特书那茶话会的时间是一八○五年七月某夜。这当儿,正是英、俄、奥密结同盟企图打倒拿破仑。

在《战争与和平》的最后一章,是一八一三年春末,“战争”早已经过了好几次,而且最后一次的莫斯科近郊(七十英

里远)鲍罗金诺(Borodino)血战也已过去,甚至莫斯科的放弃,五日夜莫斯科的大火,也已过去了;在这最后一章,我们看见在第一章中出现而且后来时时出现的全书的主角(请不要把一般小说中的主角看待他)彼尔似乎到底已经悟得了“人为什么而生存”,而且要开始他的新生活,——作为他重新做人之表现的一项的,是他和娜塔莎的恋爱,她也是要“重新做人” 的。

然而《战争与和平》还附有八九万言的“尾声”(Epilo 一 gue)。这所谓“尾声”,显然是另一小说的“提要”,——不过也还没有完全。《战争与和平》中的主角之一彼尔在那“尾声”中已是极重要的主角,而且有了“新的姿态”。他投身于秘密的政治活动了,他是“十二月党人”中的要人。

在《战争与和平》中,彼尔是一位富有博爱、自由、平等思想的贵家子弟,他渴望要知道“人为何而生活”,但是,人生是什么?社会是什么?乃至当前的政治如何?他都是茫然的,而且未尝有过精密的研究和观察。直到拿破仑进攻莫斯科那时(一八一二年秋末,这位彼尔在俄国贵族的政治的社交的圈子里混了已经有七年了),彼尔被法军所俘,受了同被俘获而又囚禁在一处的柏拉东·卡拉泰夫(PlatónKarataév)的思想的感化,于是彼尔恍然于“人生之大路”了。

所以《战争与和平》中的彼尔是一个时时在发展中的“性格”。不但是彼尔如此,《战争与和平》中其他的重要人物,如娜塔莎和鲍尔孔斯基(安德烈)等,也是如此。自然,彼尔所恍然大悟的道理是不是真正“人生之大路”,很成问题,然而一八○五年七月某夜在安娜·巴芙洛芙娜·鲜勒尔家茶话会上第一次出现的彼尔,和一八一三年一月回到大火后的莫斯科的彼尔,显然是不同的;前者没有“定见”,后者已经有了“定见”。

《战争与和平》后附的“尾声”,——另一小说的“提要”,就是要写这既有了“定见”的彼尔如何从事秘密政治活动。但是我们不要以为托尔斯

泰既写了《战争与和平》,既把彼尔这一“性格”发展成型,然后这才计划以“十二月党人”为背景拟写一部彼尔后半生事业的小说。不是的!托尔斯泰倒是先想写一部以“十二月党人”为背景的小说,但因构思以后发现了要写“十二月党人”便非先写“十二月党人”产生以前的俄罗斯历史上的一大事件以及此一大事件给与俄国知识分子(贵族出身的)之影响不可,——结果就是《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全稿完成化了七八年的时间。这中间,托尔斯泰的思想也慢慢有了变化。我们在上文不是说过彼尔被俘后遇见了柏拉东·卡拉泰夫么?这位柏拉东·卡拉泰夫,———个良善的俄罗斯农民,大小经过数十战, 却是一位“无抵抗主义者”。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这是第一次出现的一位“无抵抗主义者”。柏拉东·卡拉泰夫的出场在《战争与和平》将要结束的地方了,而且只作为一个配角出现的。但是“无抵抗主义”在托尔斯泰心中却正在一天天发展而且强烈,于是既经完成了“十二月党人”小说的前奏曲

——《战争与和平》以后,托尔斯泰无意再写“十二月党人”的小说了。现在留下的,就只有作为“尾声”附在《战争与和平》后边的七八万言的“提要”。而且这“提要”所包含的,也只是未实现的“十二月党人”小说的一个开端。这部小说要是实现了的话,大概不会比《战争与和平》短了多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