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是“梦的故事”。这“梦”,照《神曲》开头的“序曲”所记, 是一千三百年四月八日,即基督被难纪念日——这一天的下午开始的。但丁自说他那时“方吾生之半路”,这是依《旧约》诗篇“人生七十”的话,以三十五岁作为人生之半路的,但丁托言他的周历地狱、净界、天堂的“梦”, 正在他三十五岁那一年。

但丁选定了这一年作为他这“梦的故事”的日子,固然一则为了“方吾

① 钱稻孙译《神曲一篇·地狱,曲一》。

生之半路”,但二则也为了这一年的六月十五到八月十五他做了两个月的一任执政官,后一年,他就被放逐,终身不能再回佛罗伦萨(Florentia)。一千三百年不但是但了个人的纪念年,也是贵族阶级(但丁所属)的政治势力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最后的一年。《神曲》的写作,约当一三一三年日耳曼皇帝亨利第七之死,结束了他的征服意大利诸“共和国”的雄图,而且但丁也断念于政治那时候。《神曲》的完成也在但丁去世前不久。这一部伟大的“中世纪的史诗”是结束了中世纪贵族文化的纪念碑,以后便是欧洲商业手工业资产者文化的所谓“文艺复兴”开始了。

但丁的一生正当封建制度没落而商业手工业资产者兴起的社会转形期时代。他的故乡——佛罗伦萨“城邦”,正是南欧的商业手工业最发达的中心点。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们在这篇短文中得给它相当的篇幅。

十世纪时,欧洲是一个混乱的“军营”。西部各地都受蛮族的侵掠。有些商业和手工业的中心点为自保计,就建筑起坚固的城垣来,不多时就有许多的非正式的“城邦”(那时它们还不是完全独立的政治单位,本应称为“市”的),耸现在欧洲的西部和南部。十一二世纪,欧洲的封建制度极盛的时候。这些“城邦”或“市”也成为封建组织中的单位,分属于封建“君主”的什么大公爵,什么国王,或皇帝的麾下,担任了供给钱财和兵丁的义务。因为这些“市”是商业和手工业的中心,那自然是封建组织中比较富庶的单位, 所以封建“君主”逢到要化钱的时候,总是向这些“市”开口。封建“君主” 那时年年打仗,需要钱很多。那些“市”渐渐觉得不能担负。于是在十一世纪时就有商人和手艺人的“市”民反抗封建“君主”的事实普遍地发生。他们有坚固的城墙,他们已经会使用武器,他们关了城门拒绝封建领主派来的收税人,他们还敢拒绝封建领主本人——不管他是“国王”呢,或是什么皇帝。这一种抗争,延长了二百年光景,结果是“市民”的完全胜利,当十三世纪后半,莱因河沿岸以及“平阳意大利”靴子就有许多模仿希腊的民主政治的“自由的”城邦了。

在“市民”对封建贵族的长时期的抗争中,并不是常常动刀枪的。“市民”们除了不得已而流血,他们的饱满的钱袋常常能够代替了刀枪,从封建领主那里一点一点地买回他们的“权利”。这所谓“权利”,有时不过保证了封建领主的不再新添苛税,然而即使只这一点点儿,已经足够使得那些“市”一天一天富庶强壮,到后来摆脱了封建领主的缚束,成为独立的政治单位。因为那时候正逢着前后八次的十字军东征,那些出征的贵族急需现钱, 而现钱则大都在“市民”手里,利用这一机会,“市民”借钱给封建领主们的条件就是让他们(市民)享有某某一些权利,这一些权利在封建领主手里本来半个钱都变不来的,但到了“市民”手里可就成为生财之道了。出征的封建贵族有些死在东方了,那么,他们的采地归到了更大的封建领主的手里, 这样由许多小的政治单位归并为一二大的政治单位,又是非常有利于“市民” 的商业发展的。而十字军本身又刺激起了商业的扩张。当时位置在十字军东行要道上的几个“市”,例如威尼斯和热那亚,就造成了极繁盛的商业和手工业的都市。十字军结果造成了商业手工业的兴盛,而这新的经济机构就蛀蚀了封建制度。

十二三世纪时,意大利诸“市”发展到最有势力,而且最先建立了“市民政权”,最先形成了商业手工业资产者的都市文化。这些意大利的“市”

除了受十字军之赐而得商业的繁荣,还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使它们的地位胜过了莱因河沿岸的一些自由市。首先,因为封建势力在意大利半岛上是比较的弱,所以“市民”的兴起所受的阻力也比较小了;在别处是商业手工业的“市”成为封建领主的隶属,而在意大利诸“市”却是吸收小的封建领主到“市民”的组织内,率先形成了封建贵族与市民的混合政权。在意大利诸“市”,因为“市民”势力的雄厚,使得封建贵族不能以封建领主的资格来保持政权,而不得不降入“市民”群中,以“市民”身份来攫取政权。这是中世纪意大利诸“市”的特殊现象。而这也就造成了意大利诸“市”政争的特别形态:贵族和市民的争斗不在野外而在市街。我们的诗人但丁也就是一个贵族而加入了“市民”组织的医药师公会,且以此公会代表的资格而为佛罗伦萨市执政的一员,且从而代表着贵族的利益和“市民”派作政争的。诗人但丁的政治生活就是佛罗伦萨市贵族和“市民”政治斗争的表现。

其次,因为长须族(龙巴特 Lombards)的侵入(第六世纪)早就破坏了意大利半岛上政治的统一,也给那些“市”以政治发展的便利。在没有强力的中央政权时,这些“市”的趋向于独立的政治单位的组织,是颇自然的。最后,从十一世纪起变成非常剧烈的教皇和皇帝间的斗争,也成为意大

利诸“市”的政治发展的好机会。教皇或皇帝都要拉拢这些有实力的“市” 做自家的帮手,而那些“市民”却就利用这机会来增长自己的政治势力。在诗人但丁那时,佛罗伦萨市的封建贵族派和皇帝有关系,而市民派则和教皇联络,但丁在此两势力间动摇了一些时,终结则是投在贵族派一边,然而在一三○一年以后,市民派的绝对支配权就巩固了。

但丁在他的《神曲》中把他的政敌都罚在地狱深处,可是他这种“春秋之笔”无补于封建贵族事实上的没落。《神曲》——这可怖的孔雀鸣声(薄伽丘这样比喻的),事实上只是中世纪贵族文化之最后的哀声罢了。

但是另一方面,但丁无论如何是生于发展中的商业手工业资产者社会中的,这新的社会经济条件一定要在但丁的思想,以及他的艺术作品上留一印痕。所以“中世纪的史诗”的《神曲》是二重性的:它一方面是过去的贵族文化的总结账,又一方面却是未来的市民文化——所谓“文艺复兴”的前驱。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详细说罢,现在我们且介绍但丁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