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八月二十六日,库图佐夫率领的俄国大军在莫斯科附近的鲍罗金诺平原和法军第一次正式打了一仗,这一场恶战,俄军虽然死守住了阵地,可是实力损失一半,衷了大将巴格拉齐昂亲王以及偏裨无数。同时法军方面的损失也是异常重大,暂时没有进攻的可能;然而库图佐夫认为保全军力比保全莫斯科还重要,就决定了委弃莫斯科。

从八月二十七日到九月二日,莫斯科在极端的混乱中。洛斯托夫伯爵一家直到九月一日这才逃难。那时前线的俄国伤兵还陆续运回莫斯科来,洛斯托夫家里也到了不少伤兵。中间就有安德烈小亲王。他是在鲍罗金诺大战时受了炮弹伤,在肚子上,已经好几天昏迷不醒。伺候他的,有他家的几个老家人和医生;他们有自己的车子。

下午,洛斯托夫全家出发,伤兵们也一同走,安德烈和家人们也在内。这时候,松霞方才从女仆口里知道安德烈重伤而且和她们一同走。她悄悄告诉了伯爵夫人,可是不让娜塔莎知道。当全家忙着收拾的时候,娜塔莎老是失魂落魄地走进走出,一点不帮忙,反碍别人的手脚。但是在九月一日,伤兵们挤满他家的大院子,而且个个人都恐怖着大难临头,莫斯科是完了,俄国是完了的时候,娜塔莎忽而又高兴起来,也帮忙收拾,而且极力主张把东西留下,腾出车上的地位来载伤兵,这空前的大难对于她是绝好的刺激,她

不忧惧,她倒觉得非常好玩。

九月二日的晚上,莫斯科发生第一次火警(那时法军已经进城)的时候, 洛斯托夫全家正在半路上小村里打尖。此时娜塔莎已经知道安德烈受伤,而且和她一同走。(这是松霞告诉她的。松霞怎么耐得住不说呢?然而伯爵夫人因此大怒松霞。)那天,娜塔莎就象个木头人似的不说话,坐在一角里只是发怔。大家去遥望莫斯科大火,她也不理。娜塔莎刚听说安德烈受了伤而且和她们同路的时候,她一下里接连问了许多问题。她得的回答是:伤很重, 但性命不要紧,她不能去看他。娜增莎不相信这些话,可是也不再问了,绝口不再提起,只是睁大了眼睛木头人似的坐着。伯爵夫人看见了她这副神气就发忧;她知道这是有一个计划在那里酝酿。她暗中处处留心她。那晚上, 伯爵夫人和松霞以及老乳母都在留心娜塔莎有什么举动,但是娜塔莎假装睡着,很耐心等到半夜过后大家都睡了时,她就猫儿似的悄悄起来,偷出房门, 悄悄掩进了安德烈所住的那间茅屋。她看见这屋里地上也睡着三四个人,墙角有一架行军床,床前点着有一蜡烛。她象影子似的飘然到了床前,就看见安德烈仰天躺着,脸色很平静。那时屋子里有一个人已经醒了,惊惶地问道: “怎的?你是谁,干么?”可是娜塔莎已经到了行军床前。她看见安德烈朝她看,热情地看,他脸上那种天真的孩子似的神气她从没见过。她很快地温柔地跪在他面前。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她接住了这手就温柔地吻着。

以后,娜塔莎就看护着安德烈。她偶然离开一下时,松霞就代她。伯爵他们都私下里说这一次他俩和好是“上帝的意思”。安德烈的病也渐渐有起色了,热度已经低落。医生说只要热度不再高起来,就有望了,安德烈自己也觉得一定会好起来。他的生命力又旺盛起来,他相信活着还有很大的幸福, 他要活,他心里充满了光明和愉快。

然而医生所恐惧的“热度再高”果然来了。这是在玛亚赶到的前两天开始的。玛亚在伏罗纳支得了消息,就不顾路上困难,带着小尼古拉来了。娜塔莎不信医生的医理上的话,但她感到安德烈的精神上的变化,“爱”的力量曾经把安德烈从“死”的威胁下夺过来,但现在“死”再度进攻,把安德烈和世上的牵系又斩断了:这一点,娜塔莎深深地感到。她知道安德烈终于不会活了。

象油灯点干了似的,安德烈一点一点弱下去,弱下去,终于死了。

娜塔莎似乎也已经精神上死了。她瘦得可怕,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不多说话,也不笑,她的眼睛定定地只朝着空中看。她看见他朝那边远远去了, 永久不能回来了。她的穿了黑衣服的瘦身体,每天坐在一角里,回忆着她和安德烈最近一个多月内的经过。

那时候,拿破仑的大军正在退出莫斯科,正在毫无斗志地要沿原来进攻的路线退回法国。那时候,莫斯科烧掉了半个了。

十二月,大家纷纷回莫斯科了,玛亚也要回去。她拉了娜塔莎同走。她们俩现在是分离不开的好朋友了。娜塔莎并不想去,她觉得她已经死了,莫斯科能给她什么?然而她到底被玛亚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