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一

如果前人的记载可以相信,那么,在但丁的《神曲》完稿以后二十七年, 佛罗伦萨又有一位大作家开始在写一部空前的巨著了。我们说它是“空前” 的,一点也不算夸张,因为无论在体裁方面或是在题材方面它是欧洲文艺史上以前所未有的著作。

这就是薄伽丘(GlovanniBoccaccio)的《十日谈》(Deca-meron)。

《神曲》是一件大工程,一个大计划,需要二十年的工夫去完成它;《十日谈》呢,虽然不及《神曲》那样是“整严的三梭形的大建筑”,可也是一件大工程,一个大计划,完成的时期据说也将十年。也许有人专从“技巧” 上着眼,以为《十日谈》不过是一百篇小小的故事,其中最短的不满二千字, 最长的亦不过一万,并且每篇故事各自独立,彼此之间没有不可分离的“有机的关系”,怎及得《神曲》的百曲是依着严密的计划,整然的“三”的演进,全体是有机的结构,幽明三界的游历是浑然一气的长故事,多一曲或少一曲都是不可能的,——不错,也许有人从这些上头判断《神曲》和《十日谈》的高下;然而,让我们从另一方面来看看。如果《十日谈》也是《神曲》同类的作品,那就不用说它比《神曲》差得多了。因为我们把同类——思想内容相同的作品来比较的时候,技巧的高低可以视为重要的决定因素的。但是倘使是思想内容完全不同的两种作品呢,那我们就不能专在“技巧”上头着眼,我们应当从它的思想内容和时代的关系——对时代的影响上去下判断。比《神曲》后了这么三十年出世的《十日谈》就要求我们不从技巧上而从内容思想上去认识它的伟大——或者说,和《神曲》一般的伟大。

因为《神曲》是“梦的故事”,是象征的,幻想的,两眼向着天上的, 而《十日谈》则是现实的描写,人间丑恶诈伪的剥露,是注视着活人的社会的;而且,《神曲》是中世纪贵旅文化之“回光返照”,而《十日谈》则是代替了贵族文化的新兴工商业“市民”文化之“第一道光线”。

《神曲》是没落的贵族文化的总结束而带着新兴“市民”文化之烙印的,

《十日谈》则是完全属于“市民”文化的。新的文化的内容,要求一种新的形式,《十日谈》的形式便是这种新形式的“初步”;然而它已经不怎么简陋或幼稚了。它的一百个故事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不可分离的有机的关联,然而这是在预定的大计划——思欲包罗人间社会种种形相的大计划下写了出来的。它这一百个故事类分为十类,从全体看来,何尝不是人生的“百面图”? 五百年后巴尔扎克(Balzac)的《人间喜剧》即使比《十日谈》要规模阔大得多,然而又何尝不能说是《十日谈》的计划的扩展——或者换句话说是十九世纪的长成而且强壮的“市民”社会所能产生的《十日谈》?不过在薄伽丘那时代,我们还只能有百篇短故事的“人生百面图”,因为“市民”的文艺式样——小说这东西那时刚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