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安德烈出国以后,洛斯托夫伯爵全家回到他们乡下采地去住了。他们的

经济情形一天一天坏了。伯爵夫人又生了病,成年卧在床上的时间多。安德烈常有信给娜塔莎,信里充满了热烈的恋念。他这时在瑞士。在寂寞的乡问, 娜塔莎无可消遣,她有时觉得这一年的时间大概永远不会完了,觉得安德烈大概永远不回来了。

彼尔却从彼得堡到了莫斯科住下。他和共济会的关系已经等于没有,他过着从前的无聊生活,倒也毫无苦闷。然而并不是他那苦闷的病根已经除掉, 倒是那病根已经深入,虽不象从前那样给他难受的痛苦,却无时无刻不在轻轻儿刺他:“为什么?有什么用?世事纷纷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念头一天好几次兜上他的心。

那年冬天,鲍尔孔斯基老亲王也来莫斯科住了。这时候,对于亚历山大新政的不满,以及反法兰西的空气,正在莫斯科一天一天浓厚。老亲王因是前朝重臣,而且通晓政情,声望素来好,所以一到莫斯科后便成为反对派(反对新政要人斯班伦斯基等人)的中心。

可是老亲王的身体却更加衰弱了,脾气也更加暴躁了。玛亚天天盼望她哥哥回来,不料安德烈因为在南欧受热,枪伤旧病复作,说要展期几个月方可以回国了。

等到安德烈归国有了定期的时候,洛斯托夫伯爵带了娜塔莎和松霞也到莫斯科等他。伯爵夫人病体不宜劳动,没有一同来,伯爵和两位小姐就寄住在亲戚玛利亚·特米托来芙娜家。

玛利亚是一个能干的老妇人,她的女儿刚刚出嫁,两个儿子又在军队服务,家里只她一人。她也知道鲍尔孔斯基老亲王不赞成儿子的婚事,她劝洛斯托夫伯爵乘便带了女儿去拜访老亲王的女儿玛亚,让她们未来的姑嫂先厮熟起来。伯爵就依言行事。不料结果很不好。老亲王家那个法国女人宝莲有意不肯避开,使得娜塔莎和玛亚不能说话,而老亲王(伯爵他们并没求见他) 又假作不知道女儿屋里有客,竟穿了睡衣服着拖鞋(平时老亲王是衣履不整就不见他的女儿)闯了进去,虽然进去后故意满口道歉就走了,然而这举动明明是给娜塔莎一个“侮辱”。

娜塔莎回来唇直哭了半天,叫着“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呀?⋯⋯”接着因为去看戏,在戏园子看见了彼尔的夫人爱伦和爱伦的弟弟阿那托尔——这花花公子。阿那托尔一见娜塔莎就着迷了,便要爱伦设法使他们俩会面。爱伦于是请伯爵和两位小姐吃饭跳舞。阿那托尔和娜塔莎跳舞,就把一派热烈的情话弄得娜塔莎心神颠倒。伯爵和松巨都有点觉得,不等吃饭就带了娜塔莎告辞,可是爱伦已经设法使娜塔莎和阿那托尔在更衣室一会,阿那托尔不管娜培莎如何就把火热的嘴唇吻在娜塔莎嘴上。娜塔莎回家后一夜不曾合眼。她不知道她究竟爱谁。她爱安德烈,然而也爱阿那托尔,“如果我不爱他, 那怎么在更衣室那做梦一回事以后我临走时还能朝他微笑?既然一见后我就能爱他,那他一定是温和,高贵,好的人。可是这件亭叫我怎样解决呀!” 过不了一天,阿那托尔的一封情书由玛利亚·特米托来芙娜家的女仆手里秘密地交给娜塔莎了。娜塔莎读了又读,心里说:“不错,不错,我爱他!” 这一晚,她托辞头痛谢绝了一个宴会。那晚夜深时松霞赴宴回来,看见娜塔莎和衣睡在沙发上。那封情书开了口落在地下。松霞一读就怕得什么似的。她叫醒了娜塔莎,正想用话探询,不料娜培莎先表白了自己的心事。“你才同他见面一二次,你怎么就能爱他?”松霞说。但是娜塔莎说她好象已经爱了他一百年了,好象她除他以外从没爱过别人。松霞苦口劝她,又说阿那托

尔名誉很不好,娜塔莎大怒,说她“怎么敢说他名誉不好!你不知道我爱他么?”于是她不再考虑就写回信给玛亚(因为玛亚有信来表示那次会见时未曾长谈的歉意,又请她不要把老亲王的举动放在心上,老亲王性情古怪,且有病,务请原谅云云),说是因为安德烈小亲王有言在先,口头的婚约本不束缚她的自由,所以她现在遵办了。她觉得这件事办得简单,干脆,而且恰好在要紧关口。

老伯爵他们本预定星期五回乡下去,但星期三他要去办卖田的勾当。那一天,娜塔莎心神很不定,她常在会客厅窗前徘徊。松霞知道她是等什么人, 心里又怕又急,便暗中侦伺,不敢离开。她看见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窗外走过,娜塔莎朝那人做了个手势。松霞相信那人就是阿那托尔。整个下午松霞看见娜塔莎异常心神不定,同她说话,她往往答非所问。傍晚,松霞看见一个女仆走进了娜塔莎的房。松霞注意听,知道又有信给娜塔莎。松霞立刻明自今晚上一定有可怕的事发生,可是老伯爵又不在家,她怎么办好?她猜想娜塔莎一定是和阿那托尔约好了私奔;她记起早上老伯爵出门,娜塔莎送他时竟流了眼泪,她想到写信去警告阿那托尔,但这也无用,她又想到安德烈小亲王临走时曾言万一发生事故可找彼尔商量,但是也来不及了,她想到去告诉玛利亚·特米托来芙娜老太太,然而她觉得这是万万不得已的一步办法。她想想没法,只守在娜塔莎房门外黑暗的过道内哭。她拚着一步不离, 守上一夜;她受老伯爵家抚育深恩,况又和小伯爵尼古拉恋爱,她不能不尽心报答。她一定不能让娜塔莎跟了人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