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晚上阿那托尔和他的朋友杜洛霍夫(就是从前和彼尔决斗受伤的那个杜洛霍夫)安排停当,要把娜塔莎偷出来就逃出俄国。他们选好了顶好的雪车,顶快的马,顶有经验的马夫。他们预备好了在夜里去,约好了娜塔莎走后门,阿那托尔进去接她,杜洛霍夫守门望风。

但是玛利亚·特米托来芙娜老太太看见了松霞守在那黑暗的过道里哭, 就迫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了。老太太这一怒可不小,她跑进娜塔莎房里骂她“贱货”,就走出来把房门反锁上。她吩咐门房,如果夜里有人来,就放他进来, 又吩咐马夫把来人引到容厅,她自己在客厅里坐等。

到了时候,阿那托尔和杜洛霍夫来了。阿那托尔先进去,杜洛霍夫一瞧情形不对(因为那门房等他一进门就关门),赶快抢了阿那托尔回来,又打倒了那门房,夺门跳上雪车,飞也似逃了。

老太太知道两个坏蛋滑走,皱了眉毛不作声,反剪着手在客厅里踱了许多时候。到半夜,她走到娜塔莎房外,手扪着衣袋里的钥匙。松霞仍旧守在房外那过道里,老太太进房,骂着娜塔莎,娜塔莎躺在沙发里,手蒙着脸, 不动也不哭。老太太骂了几句,就说“虽是你这样不争气,我不许他们提一句,老伯爵面前也瞒起。”她把手抄到沙发里,掀过娜塔莎的脸来,这脸上两眼通红而坚定,并没哭。她吃吃他说:“随我去,⋯⋯我干么⋯⋯我要死了。”以后她又打咽,全身都抖动。老太太数说了她一番,娜塔莎跳起来大叫道:“他比你们什么人都好!要你们管什么闲账!松霞,干你甚么?走出去!”于是她又失望地打着干咽。

老太太自去了,松霞守着。那天整整一夜,娜塔莎不睡,也不哭,也不

和松霞说一句话。她是在盼望阿那托尔来(不是来偷,却是来正式求婚), 她爱他,她恨好好一件事被别人管闲亭管坏了。

第二天老伯爵回来了,松霞她们告诉他,娜塔莎身上很不舒服。老伯爵卖田成功了,本是满心快乐,看看娜塔莎睡在那里也不象有大病,他就不多管“闲事”了。

但是那天松霞她们请了彼尔来,告诉他经过的事情,彼尔就说阿那托尔是有老婆的(因此他的行为简直是欺骗),而且此时阿那托尔仍在莫斯科逍遥作乐,彼尔刚刚还遇见了他的。这才使娜塔莎明白自己这一失足严重到极点。她大哭。这是悔恨的悲哀的哭,她觉得她一生完了。同时彼尔他们议定, 由彼尔设法,把阿那托尔赶出莫斯科,并且索还娜塔莎写给他的信。

娜塔莎悄悄服了毒,但是刚刚吞下一点点,她又害怕起来,就叫醒了松霞,告诉了她。立刻用了解药,总算没事;然而她的身体已经很吃亏了,老伯爵他们回乡下的预定只得搁起,派人到乡下去接伯爵夫人出来。娜塔莎这一病,好几个月后这才完全复原。

这时候,刚好安德烈·鲍尔孔斯基小亲王回到莫斯科了。他到了家里, 老亲王就把娜塔莎写给玛亚表示解约的信(这是那法国女人宝莲从玛亚处偷来的)给他看,又告诉他娜塔莎和阿那托尔私奔不成的事(这也是宝莲打听了来的),加了渲染。安德烈就写信请彼尔一见。

彼尔到时,看见安德烈和老亲王还有另外几个客人读着彼得堡的政治新闻(维新派首领斯班伦斯基突被免职),以及俄国和法国间不免一战的紧张局面。安德烈很兴奋地谈着。彼尔看出他是故意热心于军事政治,努力想忘记那突然的感情上的重创。

客人走后,安德烈就引彼尔到他的房里。许多旅行用的大小箱笼都开着。安德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木匣,从木匣里取出一束信来。他这样做的时候, 一声不响,而且极快。他立直了,干咳了几声,扫清喉咙。他的脸板着。他的嘴唇闭紧。“对不起,要费你神了⋯⋯我接到了洛斯托夫小姐一封拒绝的信,又听说令内弟在向她求婚或是跟这差不多的事,当真么?”安德烈说。彼尔回道:“可以说真的,也可以说是不真⋯⋯”但是安德烈就打断了他的话道:“这里是她的信和相片”,就把那纸包递给了彼尔,“费神转交那位小姐,⋯⋯要是你遇见她的话。”“她病得很厉害,”彼尔说。“原来她还在城里,”安德烈说,“那么令内弟呢?”“他早已走了。她却性命危在旦夕。”彼尔回答。“哦,她病了,不胜关切。”安德烈说。笑了,是干笑, 恶笑,象他父亲。“但是,那么科拉金(阿那托尔的姓)先生无意请求洛斯托夫小姐的手了么?”安德烈问。“他不能,他是已经有了夫人的。”彼尔回答。安德烈又惨然一笑,又象他父亲。“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令内弟,

——我可以问么?”“他到彼得⋯⋯可是我实在也不大明白。”“那不相干,”安德烈说,“请转致洛斯托夫小姐,她以前和现在都是完全自由的。请转致她,我祝她万事如意。”

彼尔拿起那纸包站了起来。安德烈似乎在思索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对彼尔说,或是在等候彼尔有话,他两眼盯住了彼尔看。

“听着。你记得我们在彼得堡的辩论么?”彼尔说,“你记得?——” “我记得,”安德烈赶快回答。“我说过,一个失足的女人应得被恕,

可是并没说过我能恕有一个失足的女人。我不能够。”“你怎么能把失足跟那个并为一谈?⋯⋯”但是安德烈厉声打断了彼尔的话道:“嗳,再向她请

求她的手,大量一点,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么?⋯⋯呵,那自然很高贵大方, 可是我赶不上这种的绅士气派。要是承你还以朋友相待,请不要再提这话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再见罢,一切费神了。”彼尔是同情而且可怜着娜塔莎的,他去见她的时候,不敢把安德烈的态度直说,但娜塔莎知道什么都已经完了。她说:“我对他不住,都是我自己不是。只请告诉他,我求他宽恕,求他宽恕,宽恕了一切⋯⋯”她说不下去了。彼尔觉得从未见过这样可怜的情形。他说:“我去告诉他,我把一切再从头告诉他;不过⋯⋯有一点,我想知道⋯⋯”“哪一点呢?”娜塔莎的眼睛问着。“我想要知道你那时爱不爱——”彼尔不知道应当称阿那托尔什么,而且他想着他就脸红,“—

—爱不爱那个坏人?”“不要叫他坏人,”娜塔莎说,“可是我不——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又哭了起来。彼尔感到了从来不曾经验过的怜悯,心软, 和爱。他也陪着滴了几点眼泪。“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不要再提了,我一定告诉他一切,”彼尔异常感动他说,“不过有一事我请求你,当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有事要商量。或者只不过要把心里的闷气散一散,——不是现在, 是将来你身体再好些的时候,诸把我当作朋友罢。”他亲一下娜塔莎的手, 又说,“那我就幸福了,如果我能得——”“不要对我说这些话,我是不配的!”娜塔莎喊着。她想走,但是彼尔还没放下她的手。彼尔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对她说,但说了出来时他自己也奇怪起来;他说:“别,别,你是前途远大的。”“前途远大!不!我是一生完了。”娜塔莎回答,有点羞,又有点低声下气似的。彼尔喃喃地念道,“一生完了么?”他接着说,“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世界上最美最聪明最好的男子,而且如果我是自由的,那我此刻就要跪下请求你的手和爱。”一听这话,娜塔莎哭了,这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的铭心的感动的哭泣,她朝彼尔膘了一眼,就走出房去。

娜塔莎渐渐好了起来,似乎心定了,但总悒悒不乐。她屏绝了一切跳舞会、音乐会、戏园。她偶尔笑,没有一次那笑声背后不含着泪。她一开口要笑,或是想唱,悲咽就梗住了她的喉咙了。她最不喜欢见客人了。但有一个客人她最喜欢见,那就是彼尔。而彼尔对她的态度是又温柔、又体贴、又正经,没有人比得上。这恐怕就是娜塔莎喜欢彼尔的原因了。俄皇亚历山大“告人民”的上谕发表的那天(此时俄国和法国已经开战),彼尔到洛斯托夫家, 正值挪塔莎在客厅试歌。一见了彼尔,她就赶上去说道:“我想试试嗓子, 这——也是一种消遣。”她似乎要表明她本来无意于作乐的事。顿一会儿, 她又说:“伯爵,我不该唱歌的罢?”“该,该,极该!但是你为什么问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立即回答,“不过你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做,我什么都信任你。你知道我心上多么有你,而且你对我多么尽心尽力!⋯⋯” 她说得很快,彼尔一听脸就红了。她却没有觉得,她又低声很快地接着说: “我看见那陆军布告上有他,鲍尔孔斯基的名字,他在俄国,他又进了军队了。你——”她说得更快,几乎接不上气来,“你想来他会宽恕我么?他会不会老恨着我?你看来是怎的?你看来是怎的?”“我以为⋯⋯”彼尔说, “他无所谓宽恕的。如果我是他的话⋯⋯”彼尔说到这里就顿住了,想起了前次他对她说过的“如果我是世界上最美最聪明最好的男子”那一段话来, 他几乎又要再说出来。可是娜塔莎不等他说出来,就接口道:“是呀,你—

—你”她说这“你”字特别热烈,“你是不同的。我从没见过比你再大量再温和的人。如果那时是你,而且现在也是你⋯⋯我就不知道我又是怎么个光景,因为⋯⋯”她突然滴下眼泪来了,她转过身去,把乐谱拿在眼前,开始

一边唱着,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

这时候,伯爵和松霞他们都进来了。彼尔本来是带了俄皇的“告人民” 上谕来给他们看的,可是伯爵问起来时,彼尔却不知道他把这上谕放在哪里了。他摸摸左右两个衣袋,又摸摸裤子袋,他团团转着,慌慌张张说道:“忘记带了,忘记带了,我回家去拿去!”“那你就赶不上吃饭了。”伯爵说, 他们是请彼尔来吃便饭的。“对呀,车夫也打发他走了!”彼尔说。正忙乱着,松霞却在彼尔的帽子里找着那张印刷的上谕了。

吃过饭后,彼尔就慌慌张张告辞道:“我要回去了⋯⋯”“回去?不再坐坐么,你近来也少来呵。而且我们这位小姐,”伯爵态度从容地朝他女儿看,“你来了,她这才兴致好一点。”“我忘了一件事,我当真得回去⋯⋯ 有事⋯⋯”彼尔慌慌张张说。“那么,再会罢,”伯爵说了就走出屋子。娜塔莎恳切地看着彼尔,问道:“为什么你就要去呢?为什么你这样慌慌张张的?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彼尔正想这样说,但赶快缩住了;他脸红了,眼泪到了眼眶边,赶快低下头,他改口回答道:“因为我少来是对于你更有益⋯⋯因为⋯⋯不,干脆就是我今儿有事⋯⋯,“到底为什么?告诉我!”娜塔莎口气有点坚决起来了,但突然顿住了口。两个对面看着,都有点怪不好意思似的,怪碍口似的。彼尔想笑一笑,但是不能;他的微笑只显示了他心里难受。他不作声,亲了娜塔莎的手,就走了。

彼尔下了决心不再去访问洛斯托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