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莫斯科陷落的前两天,彼尔从家里后门溜了出去(因为要避掉无数的讨债人),就躲在他从前的共济合同志已故的奥西泼·亚历京西维乞的小房子

里;他对那管房子的人说是亚夫人托他来整理已故者的遗著,并且嘱咐不要对人说出他的真姓名。这当儿,莫斯科街上盛传政府将武装民众,跟法军巷战。彼尔就托那管房子的人弄到一套农民服装和一支手枪,预备去巷战。然而巷战并没实现,盛传的“武装民众”并没有那回事。而法军前队倒进了城了。彼尔于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行刺拿破仑。他很知道一八○九年维也纳的一个学生行刺拿破仑不成的故事,然而他发疯似地要实行他这计划。因为一则他觉得他一生完了,再没有幸福的希望了,二则他在奥西泼的小房子住了几天,吃得很坏,睡得很不舒服,他的性情就暴躁起来了。

他预定在拿破仑进城的时候在路上刺他。他也知道拿破仑进城的时间。然而时间到了时,他还没有动作,他只在那小房子里瞑想他这冒险事业。他瞑想道:“对了,我走上去,⋯⋯于是突然⋯⋯一剑或是一手枪,剑或是手枪,都一样。我那时就要说道:‘天借我的手惩罚你⋯⋯哦,捉住我罢,杀了我罢。’⋯⋯”他连行刺时应当说什么话都斟酌定当了,然而他不行动。那晚上有个法国小军官闯了进来,彼尔倒和他喝得稀涂乱醉。

第二天,九月三日,彼尔想起昨晚和那法国小军官喝醉了竟把自己的身世甚至连他对娜塔莎的浪漫的爱恋都说了出来,便觉得非常惭愧(他本来打定主意不让人晓得他是何等样人的)。他看见了他的手枪(这手枪昨晚被这屋子里的一个疯子——已故的奥西泼的兄弟——偷去对那闯进来的法国小军官放了一枪,所以已经是空枪了),便又想起他的伟大计划。“时候还不太迟罢?”他自己问自己,于是决定要干了。他把身上的衣服弄弄好(他是和衣睡的),拿起那手枪就想出发。可是他猛然想到:手枪拿在手里在街上走, 怕不行罢;可是手枪不拿在手里,却如何带在身上呢?而且这枪是放空了, 再装子弹他又不在行。“用剑也一样,”他这样想。然而他又想起一八○九年那个维也纳学生行刺之所以失败就为的用了剑不曾用手枪。不过此时彼尔的主要目的似乎不在如何使行刺成功,而在证明给他自己看他井没抛弃他的计划,所以随便带什么武器都一样。他把那剑藏在贴身,就出去了。

他在街上走过一个火烧场。他忽然忘了他的正事,去救一个七岁的女孩子,然后又和街上的法国兵(他们抢一个女人的项链)打起来,被巡查的法兵捉住,搜出了剑,就被关在牢里。

到了牢里,他就非常安心了,觉得他的大事完了。他一点也不吵闹。就在牢中,他遇到了柏拉东·卡拉泰夫。他教彼尔爱邻人,爱敌人,⋯⋯什么都爱,什么侮辱暴力都不要抵抗。这便是“人生的目的,人生的大路”。一彼尔终于又有了“理想”,他觉得活下去还是有意思的了。

法国军退出莫斯科的时候,也带了彼尔走。但在斯摩棱斯克过去不远, 遇到了俄国的别动队,彼尔他们被救下。他要到基辅,但是在奥莱尔就病了。病好了时这才知道安德烈已死,并且他的夫人爱伦也死了。翌年正月,他回到莫斯科,他倒并没想起洛斯托夫家,可是他去慰问玛亚公主的时候,突然遇见了娜塔莎。于是这个半死的娜塔莎突然又全活起来,而已经“自由”了正待重新做人的彼尔这回不再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