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诃德先生》① 一

世上没有一个侠客,

这样受过美人们的供养, 象那高贵的吉诃德

第一次离开了可爱的故乡: 贵媛们趋前为他卸甲,

公主们又照料他的马。②

朋友:你们知道这首诗是从哪里来的?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吉诃德先生“第一次出马”在小小的客店里对两个乡下姑娘唱的,——这是模仿着他所读熟的旧武侠小说里的派头。他虽然这样说:“仓卒之间,只好在那记述兰斯洛勋爵的武功的古小说里拣一首诗出来背诵了,这首诗正应着我的今日之事呵”;可是他大概加过相当的修改。因为“吉诃德”这一个名字还是他第一次“出马”的上一天自己取定了的,那位记述兰斯洛爵爷的武功的古代诗人未必能够未卜先知到这样地步呢!

这位吉诃德先生就是全世界闻名的古来第一的“武侠迷”,——看“武侠小说”看迷了的。他是古代西班牙的一个小小乡村拉·曼却(LaMancha) 的老式绅士(靠得住靠不住,我可不能担保;总之,给他作“传”的塞万提斯是这样说的)。他有一份不大不小的田产;“他的肚子里,小牛肉比羊肉多;①他每顿晚饭大概有斩碎肉吃,星期五有扁豆吃,星期六有鸡蛋和腌猪肉,星期日特加一味,鸽子。”他本人大约五十岁,生得“一表堂堂”,脸上无肉,骨瘦如柴,惯会早起,喜欢打猎。他的名字,可就难以深考了:有人说是“Quixada”,也有人说是“Quesada”。不过据塞万提斯(Cervantes,就是有名的《吉诃德先生》的作者;我们在后面一定要把这位大文豪详细介绍一下的)说还是“Quixada”较为近真,因为这个字不但是“瘦长脸”的意思,

(吉诃德先生是瘦长脸!)并且吉诃德先生第一次“出马”前一天自己取定了的名字也是“Quixote”——这是后话。现在且说他不知从什么时候看“武侠小说”看上了瘾,就连打猎也不喜欢了,家务也不管了,没昼没夜的专读武侠小说;到后来,因为睡眠不足,就会“白日做梦”,——从他的“武侠小说”里来的怪诞的人物和事件,不分昼夜地缠在他脑筋上;他的眼前不断地出现着侠客,恶霸,美人,淑媛,毒龙,猛狮,冒险,决斗;所有的武侠小说里的世界变成了他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了。他搜罗所有的“武侠小说”, 抄本和孤本,几乎把一份家产弄光。

但是吉诃德先生的“入迷”还不止此。他以为自己也是个无双的“侠士”

(Knight 一 Errant),而这万恶的社会正等待他出去扶良锄恶。(自然他有时也清楚地想到自己还没受到正式的“侠士”的封号,但这一点自知之明反使他更加急于出马行侠,好从什么大公爵那里受到正式的封号。)第一件事,

① 现译《堂吉诃德》。

② 《吉诃德先生》章二:《第一次出马》。

① 因为在西班牙,牛肉比羊肉便宜些。

他先把曾祖手里遗下来的搁置了不知多少年的一副铠甲找了出来,用心弄干净了,配补了以后,却发见了缺少一样要紧家伙;因为那盔是不完全的,只有罩在头上的盔顶,没有罩在脸上的“面具”。好在吉诃德先生有的是方法: 他用硬纸板做了一套面具,装在盔顶,就成功了完全的盔。吉诃德先生却又想得周到:他要试试这自己手制的面具是否坚牢。他仗剑砍去。糟了!费了他整整一星期的工夫做成的面具一下就坏了。吉诃德先生不喜欢这样不经砍的面具。他再做一个。这回是格外讲究了,他在硬纸板里面衬了洋铁皮。做成以后,装上了盔顶,他很有理由自信这回是坚牢得很,并且也不再用剑砍着试验了。

盔甲弄舒齐了,吉诃德先生第二件事是看他的“宝马”。他这马的骨头根根耸出,就象西班牙“里耳”(钱币)的角。他以为这马比亚历山大的“Bucephalus”和吉特(Cid)的“Bableca”还要好(他从“武侠小说”上知道这两匹是好马)。他化了四天工夫要给他的马取个名儿;这四天工夫的一大半也许是化在他的自问自答:象他那样的无双的“侠士”胯下的坐骑要是没有个特别的名儿,那就太岂有此理了?对呀,一定得有个名儿,并且是特别的名儿,这名儿应当表示了那马在主人得到“侠士”的正式封号以前就已经是怎样不凡的马儿。他想出了无数的名字,他挑选来挑选去,自己质问, 自己答复,终于取定了叫做“Rozinaute”——据他的意思,这是个又高雅又好听的名字,而且包括了他的特别的命意。(因为“rozin”

一字,平常只是“马”的意思,“ante”是“从前”的意思;所以“Rozinaute”在吉诃德先生之意以为既有“此马从前原是平常马”的意味,又有“此马今后己非凡马”的意义,实在巧妙得很。)

马名有了,第三而且最费手脚的一件事就是马主人也得有个新的名号。这件事,他整整化了八天工夫,经过无数的推敲,这才定下了叫他自己为“Don

(先生)Quixote”——传述这位“侠士”行状的塞万提斯因此以为他的本名大概是“Quixada”(狭长脸),他大概嫌这浑名太俗,而又觉得全改也不好, 所以稍稍动了一下。其实这样的事,在咱们中国古代文学上倒也有例可援,

《水浒》上说高俅本来因为善于赐气球,被人唤作“高球”,他发迹后自道“球”字不雅,就改为“俅”,这不是一样的么?不过吉诃德先生倒底是熟读了“武侠小说”的,他知道有名的阿玛迭斯(Amadis)在名字下边还拖了个地名(犹之张飞通名必曰:我乃燕人张翼德,或者赵云自称常山赵子龙), 叫做戈尔·的·阿玛迭斯(AmadisdeGau1),于是吉诃德先生也自称为“DonQuixotedelaMancha”,因为他是爱他的本乡的,他希望他本乡的名儿也因他而不朽。

可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吉诃德先生操心。这个,说来话长。吉诃德先生知道:凡属“侠士”,一定有个“意中人”,——一个淑媛,美人。“侠士” 的“心的王国奉献给美人”,“侠士”而没有“意中人”,那就好比一棵树没有叶和果子,一个肉体没有灵魂。吉诃德先生以心问心道:要是我打胜了一个巨人,我不能叫这巨人到我的意中人跟前匍匐着听候美人发落,象书上的侠士们那样的做品,那不是天大的笑话么?不行的,一定要有一个“意中人”,我崇拜的“名媛”,“心之归宿”。巧得很,吉诃德先生就有一个现成的“意中人”住在近邻;这位女人生得也还不恶,吉诃德先生从前曾经十分倾倒过,——不用说,在女人方面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并且一点也不觉得有人当她天仙般崇拜。这女人的名儿是阿尔桐柴·落烂索(AldonzaLorenzo)。

吉诃德先生就要替这“意中人”也取个新名儿,这新名儿既要象是个公主的芳名,又得跟那老名字有儿分类同;所以结果,他就定为杜尔洗尼阿

(Dulcinea),再拖一个尾巴:特尔·托波索(delToboso),——就是“托波索人”。这一个新名,吉诃德先生以为又香艳,又别致,又铿锵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