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前后

1962 年 4 月 19 日,是我离开毛主席之前,他老人家约我谈话的日子。这天下午不到三时,当我抱着女儿提前到达颐年堂时,服务人员说,毛

主席一个人早已坐在沙发上等我。一听这话,我急忙把孩子交给服务科的同志帮助照看,便急步穿过颐年堂的小过道,走到毛主席跟前,他老人家立即招呼我坐在他的左身旁。他老人家一边吸着香烟,一边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说:

“高智,你在我身边工作了这么多年,都很好,我很满意。现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是愿意继续在我身边工作,还是离开?继续在我身边工作也可以,想离开到其他地方做什么工作也可以提出。谈谈你的意见。”接着他又恋恋不舍地说:

“你要是同意的话,是可以不走的。”

显然,从毛主席的内心来说,还是想让我继续留在他身边工作的,但他又很尊重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叫我作主。这越发使我激动。

在毛主席与我谈话之前,心想,在毛主席跟前工作,直接受他老人家的教诲,加上自己的勤奋努力,工作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他老人家也未批评过自己一句话,反而多次受到表扬。虽然工作紧张,常顾不得管家务,还是感到十分幸福的,的确不舍得离开他老人家;但从当时的一些实际情况考虑, 特别是想到几个老同志都走,也是毛主席关心大家的成长。所以,我听毛主席说罢以后,便谈了自己的心情:

“主席,说心里话,我不舍得离开您,愿意在您身边工作一辈子。可是, 您又多次对我们说:一个人不能老浮在上面,经过去河南和江西,我更体会到主席说的是对的。所以,我愿意到下面去工作,锻炼。”

“啊!⋯⋯”毛主席依依惜别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 “如果走的话,你想到哪里?” “到西安。我是陕西佳县人,回家乡。”

这也是我考虑的结果。原来也有同志向我建议说:如果走,也不要去陕西,留在北京,或在上海等毛主席经常去的地方,以后见毛主席方便。

但是,我深知毛主席是提倡干部到地方上去接近农民群众的。因此,我决定回陕西去,那里是我的家乡,生活比较习惯,了解情况也比较容易。我虽早年失去父母,可西安还有岳父母两位老人,回陕西照顾他们的生活也方

便得多,而且我也更爱我的家乡——陕西。

毛主席自 1948 年 3 月东渡黄河以后未到过西北,但对西北、对老区人民, 对延安和陕北,却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他听我说愿意到陕西,稍停一会儿就说:

“那好,你就到西安,回自己的家乡。”紧接着他又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讲:

“那么,你先走,打前站,我随后就来。”那神色,就好像陕北也是他的家乡一样。

是啊!毛主席在延安和陕北生活了十三个春秋,1947 年转战陕北时仅在佳县就住了将近三个月。这期间,他在梁家岔亲自指挥西北野战军,消灭了胡宗南的主力三十六师;在朱官寨亲自制定了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 领导全国军民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在神泉堡重新颁布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向全国发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号角。在佳县期间,毛主席还游览了县城、黄河、及香炉寺、白云山等名胜古迹,并为佳县县委亲笔题写了“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心目中,陕北的山山岭岭、沟沟岔岔,早已是他的第二故乡了,而那些扎着羊肚子手中的庄稼汉,那些喜欢穿红挂绿的婆姨女子,也早已是他的“乡亲”了。他对陕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又怎能不特别思念呢!甚至对于一些乡土传闻,他都念念不忘,想了解个一清二楚。

有一次,我随毛主席外出去南方,在专列上他与专列服务人员和身边的几个同志聊天时,就曾向我这个佳县人问道:

“高智,为什么人家说:佳县人爱喝面汤?” “还不是因为穷嘛!”我回答说,“听老人们讲,在旧社会,佳县的受

苦人到外地去谋生,有的在路上连买碗面条吃的钱都没有,只好向人家讨碗面汤喝。可是,有一次,一个掌柜的硬是把面汤倒了也没给喝。这个讨面汤的佳县人就同他打了一架,群众也同情,才挣来了一碗面汤。从此,就流传开佳县人爱喝面汤的说法。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有的见佳县人吃完面条,就开玩笑地问:你喝不喝面汤?有的则是怕佳县人打他,所以总要问:你还要不要面汤喝?”

毛主席和大家听我这么一说,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在毛主席身边工作期间,见他老人家笑的声音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

毛主席更希望陕北人民能够尽快改变落后面貌,早日过上幸福生活。1959 年在江西庐山,一天,我随毛主席到水库去游泳,汽车行在盘山公路上时, 他从车窗里望着那一座座色的峰峦,片片青松翠柏,便兴致勃勃地问我:

“高智,你看庐山这么多树好不好?” 我回答说:“好得很呀!”

“要是陕北的山上,也有这么多树就好了。自然条件也可以得到改变。那里多么需要植树造林啊!”毛主席一面沉思着,一面自言自语地又说,十年行不行?十年不行,二十年行不行?二十年不行,三十年行不行?”

“行!”我一面回答,一面便急忙拿起照像机,在车上朝着对面一座翠绿的山峰,拍了两张风景照,记下了他老人家此时此刻对陕北人民的深情厚意。

正由于毛主席的心中,深深地埋藏着对陕北人民的思念,那天毛主席与

我谈话,一听说我愿意回家乡,他就把他的“乡情”闸门打开了。在谈话中, 他老人家格外显得有精神,感情浓重。他热情洋溢地对我说:

“你回到陕西,要把工业、农业、财贸、文教都搞搞。” “那当然好了。”我沉思了一下,又说“不过,到了西安,不知人家怎

么安排,得听当地组织的安排,不能由我自己”。毛主席点点头,又说:

“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你都要继续为我做点事情。”他略一停顿后,又十分关心地说:“还有,你走之前,订一个学习计划交给我。”

“是!”我一一答应着。

毛主席要继续为他做点事情,我理解的是,虽不在他身边工作了,仍应像到河南和江西那样,把下面的情况继续如实地向他老人家反映;让我走前订一个学习计划交给他,则是对我要不断进步,努力学习的关怀。

在离别前夕,我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依然对我如此信任和关心,两眼充满了热泪,除了连连点头作答,再也说不出多少话了!

毛主席看到这神情,眼睛也湿润了,变得沉默起来。良久,他又吸了一口香烟,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喊着我的名字说:

“高智,你要是走的话,也不要急着走,等你爱人生了孩子,住段时间再说。”

听到这样暖人心的话,我更是既感动又十分惊讶:我从来没有向他老人家说过我爱人快要生小孩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我爱人的预产期是到了。但我想,如果在北京生孩子,我至少要耽搁两三个月的时间,而到了西安生孩子,我就能早日投入新的工作,利用工作之余,照顾家庭。这样,可以做到两不误。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毛主席后,他也再没说什么,就算默许了。毛主席下午还有其他活动,我看时针已指向三时四十分,便起身向他告别。

“你不要走!”毛主席又突然把我叫住说:“我和你一起照个像好不好?” “太好了。”我急忙高兴地回答。

1947 年转战陕北时,在靖边县小河村,我曾向叶子龙同志提请毛主席和我们机要科的同志照了一个像。在毛主席身边工作时,则从未想过提出单独与他老人家照像的事,平时见他工作忙,总不忍心打搅,现在一听毛主席说与我照像的话,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于是,我搀扶毛主席从沙发上慢慢起来,随他走出颐年堂,就在颐年堂门口,由吕厚民同志,给我和毛主席合了影。我与毛主席合影后,服务科同志便把我的小女儿送过来。我抱起孩子,毛主席站在原地又和我亲切地拉起话来。

“你的女儿几岁了?” “五岁。” “叫什么名字?” “小妹” “为什么叫小妹?”

“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所以起了个名叫小妹。” 毛主席望着孩子笑笑,紧接着又说: “你抱着孩子,咱们再照一张!”

其实,富有采访拍照经验而又深知领袖心情的吕厚民同志,这时已咯嚓

咯嚓的照了好几张。这些幸福的合影,成了我家最为珍贵的纪念品。温暖着我们全家人的心,他给我和子孙后代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离开毛主席前,我把自己订好的学习计划交给他,又把他老人家在办公室和卧室的文件和其他材料,齐齐地整理了一遍。整理时发现,他借给我看的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仍放在床上,我没有取回,留下了。各地要求毛主席题字的信件也整理在一起,并打印了一个目录,把毛主席一些未发表的诗同也整理好,随后,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作了交代。1962 年 5 月 7 日,我牢记他老人家让我“打前站”和继续为他做点事情的嘱托,依依不舍地离开毛主席,8 日回到我的家乡陕西。

到西安不久,我就投入了新的工作。后来在陕西省委政策研究室或其他单位,以及在延安地区和洛川县工作的时候,我都曾经给毛主席老人家写过信,汇报过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也如实地反映过一些情况和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据说,有些信件和材料,毛主席阅后还批给中央其他领导同志传阅了。

在西安和延安地区工作时,我曾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寄送过陕北的小米和洛川的苹果。1963 年 12 月 21 日,林克同志受毛主席老人家的委托,给我来信说:“主席嘱我写信转告你,你前后几次的来信和两次送来的小米都收到了,谢谢你。他因工作忙,未能作覆,望你积极工作,努力学习,并向你好!”我没有忘记毛主席老人家的叮咛和教导,不论在哪里,也不论做什么工

作,都是尽力积极工作,虚心向群众学习。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思念毛主席的心情,却一甚一日,难以控制。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毛主席的音容笑貌,总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候,夜深也不得入睡,躺在床上想着他老人家,回忆着以往的一切,常常情不自禁地暗暗淌着热泪。在睡梦里,也常梦见毛主席,不是跟随他老人家外出巡视,就是梦见他老人家要我给他找什么文件,或是让通知一些负责同志开会⋯⋯,也常在梦里发出主席

——主席——”的喊声,醒来方知是场梦。我虽说在北京整整住了十三年, 仍然渴望再能有那么一天,到北京去看看毛主席!

这一天终于到了。1965 年 1 月,中国与印尼通航,中央决定派一个代表团去,陕西去一人,组织同意我去。其实,我并不是想出国,主要是能有机会到北京见毛主席老人家。于是,我便提前离开西安,乘火车经郑州前往北京。一路未睡,我牢记着毛主席让我“打前站”的嘱托,把西安至郑州段的铁路状况作了详细观察。因为这段铁路,毛主席没有走过。

1965 年的 1 月 13 日,我到北京。一下火车,便急不可待地朝那最熟悉又最亲切的地方——府右街中南海西门奔去。由于我离开北京才两年零八个月,警卫室和站岗的同志都还认识,一见我去就热情地让我进了中南海西门。

进了中南海西门,在西楼看了过去一起工作的同志,就经过怀仁堂、居仁堂迳直到了毛主席住的院落。当时,毛主席还在休息,我在卫士值班室等候。不一会,毛主席就睡醒了。这时,我走后给毛主席当机要秘书的徐业夫同志先去向毛主席报告,说我来看他老人家了。毛主席一听说我来看他,就告徐秘书让我“马上去”。

通常,毛主席睡醒,不马上叫秘书的话,总是由卫士先去毛主席那里。今天我去了,徐秘书和大家也都高兴,徐秘书就先向毛主席作了报告。

毛主席一起床,习惯喝杯茶,我等徐秘书把给毛主席的茶水倒好后,就随老徐一同快步到了毛主席的卧室,见到了日夜想念的毛主席。我以激动的

心情,向他老人家问了好。毛主席从床上起身与我紧紧地握手,高兴地让我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我给他老人家点着一支香烟后,就亲切地和我交谈起来。

毛主席问了我的工作情况,我向他老人家简单地谈了陕西的外事工作, 汇报了我的工作和学习,也倾诉了想念他的心情。毛主席鼓励我“积极工作, 努力学习”。再次说,我过去在他身边工作得很好,他很满意。还说,我给他的信和小米都收到了,只是由于工作忙,没有亲自复信;要我把西安的具体住址和电话,给他留下。

当谈到延安时,毛主席越发显得兴奋,他说: “我在延安住的时间长,在江西只七年,从 1927 年至 1934 年;在延安

和陕北住了十三年嘛!”他老人家一面说,一面板着手指计算着。

还说:“在那个时候(指延安和陕北时期),打了两个仗,一是抗日战争,一是打蒋介石!”说到这儿,他稍一沉思,更充满深情地说:“陕北的人民好,我还是要回去看看,还要沿黄河走一趟!”

说罢,他便像以往行军作战那样,向我这个“打前站”的人询问:“从西安到郑州的铁路情况如何?”

我就把已经了解到的这段路况,即共有多少涵洞,最长的涵洞行车需要多少时间,哪段路好走,哪段路不好走;哪儿可以歇脚等等,一一向他老人家作了汇报。

毛主席听后,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毛主席对一件事,总是问得细致,想了解得清清楚楚,从不含含糊糊的。你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只要老老实实,他是满意的。过去随毛主席外出时,几次问我从某地到某地有多少公里,行车需多少小时?有的我答不出,得问了随专车的铁道部的负责同志,才向他老人家报告。为了方便毛主席,自己也争取主动一些,我曾请铁道部的有关同志,把从北京到华东、中南各省、市沿路主要城镇的行车里程和时间,以及可以停车的岔道制了个图,以后他老人家问,我就可以答出。这张图表至今我还保存着。

时间过得真快,我一看表,时针已指向下午五时二十五分,毛主席起床后还没吃饭,晚上又有事情,就向他老人家告别。毛主席握着我的手叮咛, 要我从印尼回来后再来见他,并说晚上春藕斋有舞会,要我随他一块去。

当天晚上,我随毛主席去春藕斋参加跳舞晚会。从毛主席住的地方到春藕斋还有一段路。路上,毛主席与我们谈笑风生,边走边还习惯地做着如同“道家养身长寿术”之“回春功”的“单转肩”的动作,显得精神格外好。我见他老人家身体很健康,心里很高兴。这使我在感情上得到很大满足。

我深知毛主席之所以那样崇敬黄河,那样思念黄河,是把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摇篮,作为中国人民的精神象征看待的。他这个中国人民的儿子,对人民最重感情,到了晚年他又怎能不特别想回延安和陕北故地重游,还要沿黄河走一趟呢?!这也是他的感情的需要啊!

可是,我日日思,夜夜想,月月盼,年年望,万万没有想到,十一年过后,却于 1976 年 9 月 9 日,突然从广播里听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与世长辞的噩耗,这使我的感情受到巨大打击。我当时呆了,傻了,悲痛得泣不成声,几天不思饮食,直到 13 日,接到北京的电话通知,我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于翌日晚上八时半乘飞机到了北京。

按着毛泽东主席治丧委员会的安排,我在 16 日下午五时,到人民大会堂

瞻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遗容。在毛主席老人家的遗体前,我沉痛地站了许久,泪不断地往下流,难以压抑住自己的悲痛,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老人家说,⋯⋯主席,你安息吧!我永远会记着您。

这天下午,从人民大会堂回到住地——民族饭店,直到天明也未睡着, 我想着毛主席!想着过去的许多事,我想着他对我们的教导,想着他要我“打前站”⋯⋯可是,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这怎能不使我难过呢!

毛主席他老人家虽然与我们永别了,但他的伟大的思想和精神,却永远光照人间,永远将激励着我们象黄河之水那样,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奔向前方,奔向那灿烂美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