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致袁水拍》

第二封信《致袁水拍》,是写于 1957 年 4 月 20 日,收辑在人民出版社

1983 年 12 月出版的《毛泽东书信选集》里。全信如下:水拍同志:

你的《摇头》写得好(陈毅的六言诗也好),你应该多写些。我感到你做编辑不如出外旋行。可以请人代理你的职务,出外跑几个月回来,做几个月的编辑再出去。是否可行,请加斟酌,并和领导同志商量。李希凡宜于回到学校边教书,边研究。一到报社他就脱离群众了,平心说理的态度就不足了。请你和他商量一下。

同志的敬礼!

毛泽东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日

编者在我的名字下面有一个注释:“李希凡,一九五三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因写《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受到重视,于一九五五年调到人民日报社文学艺术部任编辑。”注释虽简单,却清楚地交代了我的简历

和工作情况。至于毛主席为什么在这封信里对我的工作提出了调动的建议? 为什么批评我,一到报社他就脱离群众了,平心说理的态度就不足了。”何所指?背景又是什么?虽然有些文艺界的老同志可能了解,却已不为多数人所知了,何况袁水拍同志也已经去世!

从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来看,在写这封信的一年前,即 1956 年 4 月 25 日,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做了《论十大关系》的重要讲话,在讨论过程中,毛泽东在 4 泪 28 月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看这应该成为我们的方针。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百家争鸣。在当年 5 月 2 日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毛泽东在讲十大关系时,又一次

提出要实行双百方针。其实,也就是在双百方针的鼓励下,自 1956 年下半年开始,学术界、文艺界都比较活跃。从文学创作上看,主题和题材都有相当的扩大。有些作品批评了现实生活的“阴暗面”,有些作品触及了领导干部中的官僚主义作风。《人民文学》1956 年 9 月号发表的王蒙同志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是一篇引人注目的作品。现在看起来,虽然仍觉得有些缺点,但却深感到作者塑造刘世吾这个官僚主义者的形象,并没有把它简单化。从性格刻划上讲,还是写得比较深沉的。作者不只写出了刘世吾在现实生活中较生动的性格特征,而且写出了他的性格的发展的历史,写出了刘世吾早先也曾是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却终于没有经受着生活的考验,失去了往日的激情,逐渐形成了这样的冷漠、世故,敷衍着工作,应付着人和事。作者还明确地评论说:“他们(指刘世吾们)的缺点散布在咱们的工作成绩里边, 就象灰尘散布在美好的空气里,你嗅得出来,但抓不住,这正是难办的地方。”

这篇小说在当时社会形势下的出现,还是有现实意义,也是有战斗性的, 但是,那时文艺界在“左”的思潮影响下,有些人还很难接受这样的作品,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发表在《文汇报》(1957 年 2 月 9 日)的那篇《评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也是奉命之作,而且是在讨论会上集思广益的成果,但文责自负,文章是我写的,内容也不折不扣地反映了我的观点。现在看来,我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一些意见,一方面表现了我脱离生活、脱离群众,自以为在维护党,实际上却是维护了官僚主义;另方面也反映了我思想上的教条主义,还不能适应当时百花齐放的文艺环境。此文的发表,又恰恰在陈其通、陈亚丁、马寒冰、鲁勒四同志联合署名的《我们对目前文艺工作的几点意见》在《人民日报》发表前后(1957 年 1 月 17 日), 这真是无独有偶。今天想起来,我的那篇文章至少是违背“百花齐放”精神的。

据我当时在《人民日报》所听到的,毛主席对《我们对目前文艺工作的几点意见》这篇文章,很有意见,为此,《人民日孤》还受到了批评。同样, 毛主席在几次谈话里,也提到了我的这篇文章。大意是:李希凡到了《人民日报》,“到了高级机关”,就“当了婆婆”,“吃党的饭,说党的话”, 写文章也不讲理了。只不过,在这封《致袁水拍》的信中,批评用语虽比较含蓄,却触及了我犯错误的实质:“一到报社他就脱离群众了。”脱离群众, 正是造成教条主义以至“左”的思想的一个根源。可当时我虽然检讨了几句, 却没有深刻地认识,因而,在以后的工作和写作中,仍然不时地出现这方面的错误,而毛主席却始终没有忘记我的这个致命的弱点,直到 1964 年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他还想到我的不深入群众和缺乏锻炼,特别指示《人民日报》领导人,点名要我到农村去。现在想来,在 1957 年看到这封信的当

时,我的理解很肤浅,更没有什么“最高指示”的观念,只恁少年气盛,怎么想就怎么说。当袁水拍同志拿信给我看,并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立即不以为然他说:我不会教书,也不愿去教书,我自己给主席写信。而且当天就写了信。信的详细内容和怎样写的,现在已记不大清了。大概总是对主席的批评做了一点并不深刻的检查,表示了愿意经常到生活中去,克服脱离群众的缺点,但主要是表明自己不想去教书的愿望。这在老同志身上,是决不会发生的问题(因为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分配,何况是毛主席的指示),而在我身上却发生了。所以,在文化革命中挨斗时,这曾是我对抗“最高指示”的“罪状”之一。连姚文元在 1974 年看到这封信时,还阴阳怪气地对当时人民日报负责人说:“你们至今还没有贯彻毛主席的指示!”可惜那时我已借调出来,在恭王府琴楼校订《红楼梦》,再回到报社时,“四人帮”已经垮台了!后来我也曾问过袁水拍同志,主席看过我的信后表示了什么意见?袁水拍苦笑地说:“你不想去,主席还能怎么办?不是说和你商量一下么?”我沉默了,想得很多。我还记得在 1954 年,征求我对工作的意见时,我曾向邓拓同志和周扬同志都表示过,愿去文学研究所,而毛主席却说那不是战斗的岗位,调我到人民日报来。现在发现我到人民日报,仍是脱离实际,就又考虑到我回学校更适宜。或许听了毛主席的话,几十年“边教书,边研究”, 会使我走上另一种道路吧!不过,我至今觉得“文化革命”中斗我的造反派们(也包括姚文元在内),总是从他们那套惩罚主义思想出发,永远也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是什么?而毛主席的批评,却是为了帮助青年知识分子进步,甚至爱护和培养,更不强人所难!

这一切的一切,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因为连我自己都过了花甲之年, 但它们却铭刻在我的脑际,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