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论中的实践标准

我们已经看到,马克思在 1845 年,恩格斯在 1888 年和 1892 年,都把实践标准作为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基础。[47]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2 条里说:离开实践提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对象的〈即客观的〉真理性” 的问题,是经院哲学。恩格斯重复说:对康德和休谟的不可知论以及其他哲学怪论(Schrullen)的最有力的驳斥就是实践。他反驳不可知论者说:“我们的行动的成功证明我们的知觉是和知觉到的事物的对象〈客观〉本性相符合的(Über-einstimmung)。”①

请把马赫关于实践标准的言论和上面的言论对比一下。“在日常的思维

① 参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 卷第 16 页;第 4 卷第 221 页;第 3 卷第 387 页。——编者注

和谈话中,通常把假象、错觉同现实对立起来。把一支铅笔举在我们面前的空气中,我们看见它是直的;把它斜放在水里,我们看见它是弯的。在后一种情况下,人们说:‘铅笔好像是弯的,但实际上是直的。’可是我们有什么理由把一个事实说成是现实,而把另一个事实贬斥为错觉呢?⋯⋯当我们犯着在非常情况下仍然期待通常现象的到来这种自然错误时,那么我们的期待当然是会落空的。但事实在这点上是没有过失的。在这种情况下谈错觉, 从实践的观点看来是有意义的,从科学的观点看来却是毫无意义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着或者它只是我们的像梦一样的错觉,这个常常引起争论的问题,从科学的观点看来同样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就连最荒唐的梦也是一个事实,它同任何其他事实比较起来并不逊色。”(《感觉的分析》第 18—19 页)

真的,不仅荒唐的梦是事实,而且荒唐的哲学也是事实。只要知道了恩斯特·马赫的哲学,对这点就不可能有什么怀疑。马赫是一个登峰造极的诡辩论者,他把对人们的谬误、人类的种种“荒唐的梦”(如相信鬼神之类) 的科学史的和心理学的研究,同真理和“荒唐”在认识论上的区分混淆起来了。这正好像一位经济学家说:西尼耳所谓资本家的全部利润是由工人的“最后一小时”的劳动所创造的理论[48]和马克思的理论同样都是事实,至于哪一种理论反映客观真理以及哪一种理论表现资产阶级的偏见和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卖身求荣的问题,从科学的观点看来是没有意义的。制革匠约·狄慈根认为科学的即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是“反对宗教信仰的万能武器”(《短篇哲学著作集》49 第 55 页),而正教授恩斯特·马赫却认为,唯物主义认识论和主观唯心主义认识论的差别,“从科学的观点看来是没有意义的”!科学在唯物主义反对唯心主义和宗教的斗争中是无党性的,这不仅是马赫一个人所喜爱的思想,而且是现代所有的资产阶级教授们所喜爱的思想,这些教授,按照约·狄慈根的公正的说法,就是“用生造的唯心主义来愚弄人民的有学位的奴仆”(同上,第 53 页)。

恩·马赫把每个人用来区别错觉和现实的实践标准置于科学的界限、认识论的界限之外,这正是这种生造的教授唯心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都说过,人类的实践证明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正确性,并且把那些想离开实践来解决认识论的基本问题的尝试称为“经院哲学”和“哲学怪论”。但马赫认为, 实践是一回事,而认识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人们可以把它们并列在一起, 不用前者来制约后者。马赫在他的最后一本著作《认识和谬误》中说:“认识是生物学上有用的(förderndes)心理体验。”(德文第 2 版第 115 页)

“只有成功才能把认识和谬误区别开来。”(第 116 页)“概念是物理学的

作业假说。”(第 143 页)我们俄国的那些想当马克思主义者的马赫主义者, 天真到了惊人的地步,他们竟把马赫的这些话当作他接近马克思主义的证明。但是,马赫在这里接近马克思主义,就像俾斯麦接近工人运动或叶夫洛吉主教接近民主主义一样。在马赫那里,这些论点是和他的唯心主义的认识

论并列在一起的,但是它们并不决定在认识论上选择哪一条确定的路线。认识只有在它反映不以人为转移的客观真理时,才能成为生物学上有用的认识,成为对人的实践、生命的保存、种的保存有用的认识。在唯物主义者看来,人类实践的“成功”证明着我们的表象同我们所感知的事物的客观本性相符合。在唯我论者看来,“成功”是我在实践中所需要的一切,而实践是可以同认识论分开来考察的。马克思主义者说:如果把实践标准作为认识论的基础,那么我们就必然得出唯物主义。马赫说:就算实践是唯物主义的, 但理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马赫在《感觉的分析》中写道:“在实践方面,我们在从事某种活动时不能缺少自我这个观念,正如我们在伸手拿一个东西时不能缺少物体这个观念一样。在生理学方面,我们经常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正如我们经常看到日出一样。但是在理论方面,我们决不应该坚持这种看法。”(第284—285 页)

这里说到利己主义,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因为它根本不是认识论的范畴。这里和表面看到的太阳环绕地球的运行也毫不相干,因为,我们用来作为认识论的标准的实践应当也包括天文学上的观察、发现等等的实践。剩下来的只是马赫的有价值的供状:人们在自己的实践中完全地唯一地以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为指导。至于在“理论方面”逃避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尝试,只不过是表现着马赫的学究式的经院哲学的倾向和生造的唯心主义的倾向罢了。

为了给不可知论和唯心主义扫清地盘,竭力想把实践作为一种在认识论上不值得研究的东西加以排除,这毫不新鲜,我们可以从下面一个德国古典哲学史上的例子看出。在康德与费希特之间有一个戈·恩·舒尔采(在哲学史上叫作舒尔采-埃奈西德穆)。他公开拥护哲学上的怀疑论路线,自称为休谟(以及古代哲学家皮浪和塞克斯都)的追随者。他坚决否认任何自在之物和客观认识的可能性,坚决要求我们不要超出“经验”、感觉之外,同时他也预见到了来自另一阵营的反驳:“既然怀疑论者在参加实际生活时承认客观对象的真实性是无可怀疑的,并且依据这点进行活动和承认真理的标准,那么他自己的这种行为就是对他的怀疑论的最好的和最明白的驳斥。”

①舒尔采愤慨地回答说:“这类论据只是对于小民百姓(Pöbel)才是有用的”

(第 254 页),因为“我的怀疑论并不涉及到日常生活的事情,而只是停留

在哲学的范围之内”(第 255 页)。

主观唯心主义者费希特,同样也希望在唯心主义哲学的范围内给这样一种实在论留个地盘,“这种实在论是我们每个人、甚至最坚决的唯心主义者在行动时都不能回避的(sich aufdringt),也就是承认对象是完全不依

① 戈·恩·舒尔采《埃奈西德穆或关于耶拿的赖因霍尔德教授先生提出的基础哲学的原理》1792 年版第 253

页。

赖于我们,在我们之外存在的”(《费希特全集》第 1 卷第 455 页)。

马赫的最新实证论并不比舒尔采和费希特高明多少!作为一个笑柄,我们要指出:在这个问题上,巴扎罗夫还是以为除普列汉诺夫以外世界上再没有别人了,再没有比猫更凶的野兽了。巴扎罗夫嘲笑“普列汉诺夫的获生的跳跃的哲学”(《论丛》第 69 页)[50],的确,普列汉诺夫曾经写过这样拙劣的词句,说什么“信仰”外部世界的存在就是“哲学的不可避免的获生的跳跃(salto vitale)”(《<路·费尔巴哈>注释》第 111 页)。“信仰”这个字眼,是重复休谟的,虽然加上了引号,但暴露了普列汉诺夫用语的混乱,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为什么要找普列汉诺夫呢?为什么巴扎罗夫不举其他的唯物主义者,哪怕是费尔巴哈呢?仅仅是因为他不知道费尔巴哈吗?但无知并不是论据。费尔巴哈和马克思、恩格斯一样,在认识论的基本问题上也向实践作了在舒尔采、费希特和马赫看来是不能容许的“跳跃”。在批判唯心主义的时候,费尔巴哈引证了费希特的一段典型的话来说明唯心主义的实质,这段话绝妙地击中了整个马赫主义的要害。费希特写道:“你所以认为物是现实的,是存在于你之外的,只是因为你看到它们、听到它们、触到它们。但是视、触、听都只是感觉⋯⋯你感觉的不是对象,而只是你自己的感觉。”(《费尔巴哈全集》第 10 卷第 185 页)费尔巴哈反驳说:人不是抽象的自我,他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可以把世界是否是感觉的问题同别人是我的感觉还是像我们在实践中的关系所证明的那样不是我的感觉这一问题同等看待。“唯心主义的根本错误就在于:它只是从理论的角度提出并解决世界的客观性或主观性、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问题。”(同上,第 189 页)费尔巴哈把人类实践的总和当作认识论的基础。他说:当然唯心主义者在实践中也承认我们的自我和他人的你的实在性。不过在唯心主义者看来, “这是一种只适合于生活而不适合于思辨的观点。但是,这种和生活矛盾的思辨,把死的观点、脱离了肉体的灵魂的观点当作真理的观点的思辨,是僵死的、虚伪的思辨”(第 192 页)。我们要感觉,首先就得呼吸;没有空气, 没有食物和饮料,我们就不能生存。

“愤怒的唯心主义者大叫大嚷地说:这样说来,在研究世界的观念性或实在性的问题时要讨论饮食问题吗?多么卑下!在哲学和神学的讲坛上竭力谩骂科学的唯物主义,而在公共餐桌上却醉心于最粗俗的唯物主义,这多么有失体统啊!”(第 195 页)费尔巴哈大声说:把主观感觉和客观世界同等

看待,“就等于把遗精和生孩子同等看待”(第 198 页)。

这种评语虽然不十分文雅,却击中了宣称感性表象也就是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现实的那些哲学家的要害。

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这种观点必然会导致唯物主义,而把教授的经院哲学的无数臆说一脚踢开。当然,在这里不要忘记: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让人的知识变成“绝对”,同时它又

是这样的确定,以便同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一切变种进行无情的斗争。如果我们的实践所证实的是唯一的、最终的、客观的真理,那么,因此就得承认:坚持唯物主义观点的科学的道路是走向这种真理的唯一的道路。例如, 波格丹诺夫同意承认马克思的货币流通理论只是在“我们的时代”才具有客观真理性,而把那种认为这个理论具有“超历史的客观的”真理性的见解叫作“独断主义”(《经验一元论》第 3 卷第Ⅶ页)。这又是一个糊涂观点。这个理论和实践的符合,是不能被将来任何情况所改变的,原因很简单,正如拿破仑死于 1821 年 5 月 5 日这个真理是永恒的一样。但是,实践标准即一切资本主义国家近几十年来的发展进程所证明为客观真理的,是马克思的整个社会经济理论,而不是其中的某一部分、某一表述等等,因此很明显, 在这里说什么马克思主义者的“独断主义”,就是向资产阶级经济学作不可宽恕的让步。从马克思的理论是客观真理这一为马克思主义者所同意的见解出发,所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沿着马克思的理论的道路前进,我们将愈来愈接近客观真理(但决不会穷尽它);而沿着任何其他的道路前进,除了混乱和谬误之外,我们什么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