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物质的运动可以想象吗?

哲学唯心主义利用新物理学或由新物理学得出唯心主义结论,这不是由于发现了新种类的物质和力、物质和运动,而是由于企图想象没有物质的运动。对这种企图,我们的马赫主义者不作实质性的分析。他们不愿理睬恩格斯的“没有物质的运动是不可想象的”①这一论断。约·狄慈根早在 1869 年就在他的《人脑活动的本质》一书中说出了与恩格斯相同的思想。不错,他还带着他所常有的那种想“调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糊涂意图。我们暂且撇开这种意图不谈,因为这种意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狄慈根同毕希纳的反辩证法的唯物主义进行论争而产生的。现在来看一看狄慈根本人对我们所关心的问题的说法吧。狄慈根说:“唯心主义者想要没有特殊的一般,没有物质的精神,没有物质的力,没有经验或没有材料的科学,没有相对的绝对。”(《人脑活动的本质》)1903 年版第 108 页)这样,狄慈根就把那种使运动和物质分离、使力和物质分离的意向同唯心主义联系起来,同那种使

① 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3 卷第 99 页。——编者注

思想和大脑分离的意向并列起来。狄慈根接着说:“喜欢离开自己的归纳科学而转向哲学思辨的李比希,在唯心主义的意义上说道:力是不能看见的。”

(第 109 页)“唯灵论者或唯心主义者相信力具有精神的即虚幻的、不可说

明的本质。”(第 110 页)“力和物质的对立,正如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

对立一样,早已有之。”(第 111 页)“当然,没有物质的力是没有的,没有力的物质也是没有的。没有力的物质和没有物质的力都是无稽之谈。如果唯心主义自然科学家相信力是非物质的存在,那么在这一点上他们就不是自然科学家,而是⋯⋯看到幽灵的人。”(第 114 页)

我们由此看到,40 年前也有自然科学家认为没有物质的运动是可以想象的,而狄慈根说他们“在这一点上”是看到幽灵的人。哲学唯心主义同物质和运动的分离、同物质和力的脱离之间的联系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想象没有物质的运动实际上不是“更经济些”吗?

让我们设想这样一个彻底的唯心主义者,假定他抱有这样的观点:整个世界是我的感觉或我的表象等等(如果说的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感觉或表象,那么因此改变的不过是哲学唯心主义的一个形式,而不是它的实质)。唯心主义者也不想否认世界是运动,就是说,是我的思想、表象、感觉的运动。至于什么在运动,唯心主义者拒绝回答,并认为这是荒谬的问题,因为只有我的感觉在交替变换,只有我的表象在消失和出现,仅此而已。在我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运动着”——这就够了。再想象不出更“经济的”思维了。如果唯我论者把自己的观点贯彻到底,那么,任何证明、任何三段论法和任何定义都驳不倒他。

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哲学信徒的基本区别在于:唯物主义者把感觉、知觉、表象,总之,把人的意识看作是客观实在的映象。世界是为我们的意识所反映的这个客观实在的运动。和表象、知觉等等的运动相符合的是在我之外的物质的运动。物质概念,除了表示我们通过感觉感知的客观实在之外,不表示任何其他东西。因此,使运动和物质分离,就等于使思维和客观实在分离,使我的感觉和外部世界分离,也就是转到唯心主义方面去。通常使用的否定物质和承认没有物质的运动的手法是:不提物质对思想的关系。事情被说成仿佛这种关系并不存在,而实际上这种关系正被偷运进来;议论开始时,这种关系是不说出来的,以后却以比较不易觉察的方式突然出现。

有人向我们说物质消失了,想由此作出认识论上的结论。我们要问,那么,思想还存在吗?如果它不存在,如果它随着物质的消失而消失了,如果表象和感觉随着脑髓和神经系统的消失而消失了,那就是说,一切都消失了,连作为某种“思想”(或者还说不上是一种思想)标本的你们的议论也消失了!如果它存在,如果设想思想(表象、感觉等等)并没有随着物质的消失而消失,那就是说,你们悄悄地转到哲学唯心主义观点上去了。那些为了“经济”而要想象没有物质的运动的人们向来就是这样,因为只要他们议论下去,他们就默默地承认了在物质消失之后思想还存在。而这就是说,一

种非常简单的,或者说非常复杂的哲学唯心主义被当成基础了。如果公开地把问题归结为唯我论(我存在着,整个世界只是我的感觉),那就是非常简单的哲学唯心主义;如果用僵死的抽象概念,即用不属于任何人的思想、不属于任何人的表象、不属于任何人的感觉、一般的思想(绝对观念、普遍意志等等)、作为不确定的“要素”的感觉、代换整个物理自然界的“心理的东西”等等,来代替活人的思想、表象、感觉,那就是非常复杂的哲学唯心主义。哲学唯心主义的变种可能有 1000 种色调,并且随时可以创造出第 1001

种色调来。而这个第 1001 种的小体系(例如,经验一元论)和其余体系的差别,对于它的创造者说来,也许是重要的。在唯物主义看来,这些差别完全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出发点。重要的是:想象没有物质的运动的这种意图偷运着和物质分离的思想,而这就是哲学唯心主义。

因此,例如英国马赫主义者卡尔·毕尔生,一个最明显、最彻底、最厌恶支吾其词的马赫主义者,在他的著作专论“物质”的第 7 章开头一节就直截了当地用了一个很说明问题的标题:《万物都在运动——但只在概念中运动》(《All things move—but only inconception》)。他说:“对于知觉的领域说来,什么在运动以及它为什么运动,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it is idle to ask”)。”(《科学入门》第 243 页)

因此,波格丹诺夫的哲学厄运其实在他认识马赫以前就开始了,就是说从他相信伟大的化学家和渺小的哲学家奥斯特瓦尔德的话,以为可以想象没有物质的运动的时候就开始了。谈一谈波格丹诺夫的哲学发展过程中的这个早已是陈迹的插曲是很适当的,尤其是因为在讲到哲学唯心主义和新物理学的某些派别的联系时,不能避而不谈奥斯特瓦尔德的“唯能论”。

波格丹诺夫在 1899 年写道:“我们已经说过,19 世纪没有完全解决关于‘物的不变的实质’这一问题。这种实质以‘物质’为名,甚至在本世纪最先进的思想家的世界观中,还起着显著的作用⋯⋯”(《自然史观的基本要素》第 38 页)

我们说过,这是糊涂思想。这里是把承认外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承认在我们意识之外存在着永恒运动着和永恒变化着的物质,同承认物的不变的实质混淆起来了。不能认为波格丹诺夫在 1899 年没有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列入“先进的思想家”。但是,他显然不懂辩证唯物主义。

“⋯⋯人们通常还是把自然过程区分为两个方面:物质和它的运动。不能说物质概念已经非常清楚了。对于什么是物质的问题,不容易提出令人满意的答复。有人给物质下定义,说是‘感觉的原因’,或‘感觉的恒久可能性’;但是,这里显然把物质和运动混淆起来了⋯⋯”

很明显,波格丹诺夫的议论是不正确的。这不仅是因为他把唯物主义对感觉的客观泉源的承认(用感觉的原因这几个字含糊地表述的)同穆勒所谓物质是感觉的恒久可能性这个不可知论的定义混淆起来了。这里的根本错误是:作者刚要接触到感觉的客观泉源是否存在的问题时,却中途抛开这个问

题,而跳到关于没有运动的物质是否存在的问题上去了。唯心主义者可以认为世界是我们感觉(即使是“社会地组织起来的”、高度“协调起来的”感觉)的运动;唯物主义者则认为世界是我们感觉的客观泉源的运动,即我们感觉的客观模型的运动。形而上学的即反辩证法的唯物主义者可以承认没有运动的物质的存在(即使是暂时的、在“第一次推动”之前的⋯⋯存在); 辩证唯物主义者则不仅认为运动是物质的不可分离的特性,而且还批驳对运动的简单化的看法等等。

“⋯⋯‘物质是运动着的东西’,这样的定义也许是最精确的了;但是这正如我们说物质是句子的主语,‘运动着’是句子的谓语一样,是毫无内容的。可是问题也许在于:在静力学时代,人们惯于一定把某个坚实的东西、某种‘对象’看成是主语,而像‘运动’这种不适合静力学思维的东西,他们只同意当作谓语,当作‘物质’的一种属性看待。”

这倒有点像阿基莫夫对火星派[78]的责难:在火星派的纲领中无产阶级一词没有用主格出现过![79]说世界是运动着的物质,或者说世界是物质的运动,问题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相信物质的人说:‘⋯⋯要知道,能量应该有承担者呀!’奥斯特瓦尔德问得有道理:‘为什么呢?难道自然界一定要由主语和谓语构成吗?’”

(第 39 页)

这个在 1899 年深得波格丹诺夫欢心的奥斯特瓦尔德的回答,不过是诡辩而已。我们可以反问奥斯特瓦尔德:难道我们的判断一定要由电子和以太构成吗?事实上,在思想上把作为“主语”的物质从“自然界”中排除掉, 这就是默认思想是哲学上的“主语”(即某种第一性的、原初的、不依赖于物质的东西)。被排除掉的不是主语,而是感觉的客观泉源,因此感觉变成了“主语”,就是说,不管以后怎样改扮感觉这个词,哲学变成了贝克莱主义哲学。奥斯特瓦尔德含糊地使用“能量”一词,企图以此躲避不可避免的哲学上的抉择(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然而正是他的这种企图再一次证明了诸如此类的诡计都是枉费心机的。如果能量是运动,那你们只是把困难从主语移到了谓语,只是把是不是物质在运动的问题改变为能量是不是物质的问题。能量的转化是在我的意识之外、不依赖于人和人类而发生的呢,或者这只是观念、符号、约定的记号等等?“唯能论”哲学,这种用“新”术语来掩饰认识论上的旧错误的企图,在这个问题上彻底破产了。

请看几个说明唯能论者奥斯特瓦尔德如何混乱的例子。他在《自然哲学讲演录》一书的序言中说:“如何把物质和精神这两个概念结合起来的旧困难,如果通过把这两个概念归入能量概念而被简单地自然而然地排除掉,那是一个很大的收获。”① 这不是收获,而是损失,因为按照唯物主义的方向还是按照唯心主义的方向进行认识论的研究(奥斯特瓦尔德并没有清楚地意

① 威廉·奥斯特瓦尔德《自然哲学讲演录》1902 年莱比锡第 2 版第Ⅷ页。

识到,他所提出的正是认识论的问题,而不是化学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会由于滥用“能量”一词而得到解决,反而会混乱起来。当然,如果把物质和精神“归入”能量这个概念,对立无疑会从字面上消除,但是鬼神学说的荒谬却不会由于我们称它为“唯能论的”学说而消失。在奥斯特瓦尔德的《讲演录》第 394 页上有这样的话:“一切外界现象都可以描述为能量之间的过程,其原因非常简单:我们意识的过程本身就是能量的过程,并把自己的这种特性传给(aufpragen)一切外部经验。”这是纯粹的唯心主义:不是我们的思想反映外部世界中的能量的转化,而是外部世界反映我们的意识的“特性”!美国哲学家希本针对奥斯特瓦尔德讲演录中的这一段话和其他类似的话,非常恰当地说,奥斯特瓦尔德“在这里穿着康德主义的服装出现”: 一切外界现象的可解释性竟会从我们智慧的特性中得出来!①希本说道:“很明显,如果我们给能量这个最基本的概念这样下定义,使它还包含心理现象,那么这就已经不是科学界所承认的,甚至也不是唯能论者本人所承认的单纯的能量概念了。”自然科学把能量的转化看作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和人类经验的客观过程,即唯物地看能量的转化。就是在奥斯特瓦尔德本人的著作中,在许多场合下,甚至可能在绝大多数场合下,能量也是指物质的运动。

因此也就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奥斯特瓦尔德的学生波格丹诺夫成了马赫的学生以后,就开始责备奥斯特瓦尔德,这并不是因为奥斯特瓦尔德没有彻底地坚持唯物主义的能量观点,而是因为他承认唯物主义的能量观点(有时候甚至把它作为基础)。唯物主义者批判奥斯特瓦尔德,是因为他陷入唯心主义,是因为他企图调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波格丹诺夫从唯心主义的观点来批判奥斯特瓦尔德,他在 1906 年写道:“⋯⋯奥斯特瓦尔德的敌视原子论而在其他方面却和旧唯物主义非常接近的唯能论,曾引起我最热烈的同情。可是不久我就看出了他的自然哲学的重大矛盾:他多次强调能量概念的纯方法论的意义,但自己在许多场合下却不坚持这一点。在他那里,能量常常从经验事实间的相互关系的纯粹符号变为经验的实体,即变为世界的物质⋯⋯”(《经验一元论》第 3 卷第 XVI—XVII 页)

能量是纯粹的符号!波格丹诺夫此后便可以随意和“经验符号论者”尤什凯维奇,和“纯粹马赫主义者”、经验批判主义者等去争论了。在唯物主义者看来,这将是信黄鬼的人和信绿鬼的人之间的争论。因为,重要的不是波格丹诺夫和其他马赫主义者的差别,而是他们的共同点:唯心地解释“经验”和“能量”,否认客观实在。可是人的经验就是对客观实在的适应,唯一科学的“方法论”和科学的“唯能论”就是客观实在的模写。

“世界的材料对于它〈奥斯特瓦尔德的唯能论〉是无足轻重的;旧唯物主义也好,泛心论〈即哲学唯心主义?〉也好,都是和它完全相容的⋯⋯”

① 约·格·希本《唯能论及其哲学意义》,载于 1903 年 4 月《一元论者》杂志[80]第 13 卷第 3 期第 329—330

页。

(第ⅩⅦ页)波格丹诺夫离开混乱的唯能论,不是沿着唯物主义的道路,而是沿着唯心主义的道路走的⋯⋯“如果能量被认为是实体,那么这就是减去了绝对原子的旧唯物主义,即在存在物的连续性方面作过修正的唯物主义。”(同上)是的,波格丹诺夫离开“旧”唯物主义即自然科学家的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不是走向辩证唯物主义(他在 1906 年仍像在 1899 年一样不懂得辩证唯物主义),而是走向唯心主义和信仰主义,因为没有一个现代信仰主义的有教养的代表、没有一个内在论者、没有一个“新批判主义者”等等会反对能量的“方法论的”概念,会反对把能量解释为“经验事实间的相互关系的纯粹符号”。就拿保·卡鲁斯(这个人的面貌,我们在上面已经十分熟悉)来说吧。你们会看到,这个马赫主义者完全是波格丹诺夫式地批判奥斯特瓦尔德的,他写道:“唯物主义和唯能论无疑都属于同一范畴。”(1907年《一元论者》杂志第 17 卷第 4 期第 536 页)“唯物主义对我们的启发是很少的,因为它只告诉我们,一切是物质,物体是物质,思想不过是物质的机能。而奥斯特瓦尔德教授的唯能论一点也不高明,因为它对我们说,物质是能量,心灵不过是能量的因素。”(第 533 页)

奥斯特瓦尔德的唯能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说明“新”术语怎样很快地时髦起来,以及怎样很快地被发现:表达方式的稍微改变,丝毫也没有取消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哲学的基本派别。如同“经验”等术语一样,“唯能论” 的术语也可以用来表达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当然,彻底的程度是不一样的)。唯能论物理学是那些想象没有物质的运动的新唯心主义尝试的泉源, 这种尝试是由于以前认为不可分解的物质粒子的分解和以前没见过的物质运动形式的发现而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