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经验批判主义的认识论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二) 1.“自在之物”或维·切尔诺夫对弗·恩格斯的驳斥

关于“自在之物”,我们的马赫主义者写了好多东西,如果把它们收集在一起,真是堆积如山。“自在之物”对于波格丹诺夫和瓦连廷诺夫,巴扎罗夫和切尔诺夫,别尔曼和尤什凯维奇来说,真是个怪物。他们对“自在之物”用尽了“恶言秽语”,使尽了冷嘲热讽。为了这个倒霉的“自在之物”, 他们究竟同谁战斗呢?在这里,俄国的马赫主义哲学家就按政党分化了。一切想当马克思主义者的马赫主义者都攻击普列汉诺夫的“自在之物”,谴责他糊涂和陷入康德主义,谴责他背弃恩格斯(关于前一个谴责,我们把它放到第四章里去讲;关于后一个谴责,我们就在这里谈)。民粹派分子、马克思主义的死敌、马赫主义者维·切尔诺夫先生,为了“自在之物”直接攻击恩格斯。

这一次,由于维克多·切尔诺夫先生公开地仇视马克思主义,因而他同在党派上是我们的同志而在哲学上是我们的反对派的那些人比较起来,是较有原则的论敌[41],承认这一点令人羞愧,可是隐瞒它却是罪过。因为只有不干净的心地(也许再加上对唯物主义的无知?)才会使那些想当马克思主义者的马赫主义者圆滑地撇开恩格斯,根本不理费尔巴哈,而专门围着普列汉诺夫兜圈子。这正是纠缠,正是无聊而又琐碎的吵闹,正是对恩格斯的学生吹毛求疵,而对老师的见解却胆怯地避免作直接分析。由于我们这个简略评述的任务是要指出马赫主义的反动性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主义的正确性,因此我们不谈那些想当马克思主义者的马赫主义者同普列汉诺夫的吵闹,而直接谈论经验批判主义者维·切尔诺夫先生所驳斥的恩格斯。在切尔诺夫的《哲学和社会学论文集》(1907 年莫斯科版,这本论文集中的文章除少数几篇之外,都是在 1900 年以前写的)里,有一篇题为《马克思主义和先验哲学》的文章,它一开始就企图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立起来,谴责恩格斯的学说是“素朴的独断的唯物主义”,是“最粗陋的唯物的独断主义”

(第 29、32 页)。维·切尔诺夫先生说,恩格斯反对康德的自在之物和休谟的哲学路线的议论就是“充分的”例证。我们就从这个议论谈起吧。

恩格斯在他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中宣布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是哲学上的基本派别。唯物主义认为自然界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它把存在放在第一位,把思维放在第二位。唯心主义却相反。恩格斯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的哲学家所分成的“两大阵营”之间的这一根本区别提到首要地位,并且直截了当地谴责在别的意义上使用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名词的那些人的“混乱”。

恩格斯说:“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恩格斯根

据这个基本问题把哲学家划分为“两大阵营”,接着他又指出,哲学的基本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这就是:“我们关于我们周围世界的思想对这个世界本身的关系是怎样的?我们的思维能不能认识现实世界?我们能不能在我们关于现实世界的表象和概念中正确地反映现实?”①

恩格斯说:“绝大多数哲学家对这个问题都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在这里所指的不仅是所有的唯物主义者,而且也包括最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例如,绝对唯心主义者黑格尔。黑格尔认为现实世界是某种永恒的“绝对观念” 的体现,而且人类精神在正确地认识现实世界的时候,就在现实世界中并通过现实世界认识“绝对观念”。

“但是,此外<即除了唯物主义者和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哲学家否认认识世界的可能性,或者至少是否认彻底认识世界的可能性。在近代哲学家中,休谟和康德就属于这一类,而他们在哲学的发展上是起过很重要的作用的⋯⋯”②

维·切尔诺夫先生在引了恩格斯的这些话之后,就拼命加以攻击。他给“康德”这个名词作了以下的注释:

“在 1888 年,把康德、特别是休谟这样的哲学家叫作‘近代’哲学家, 是相当奇怪的。在那个时候,听到柯亨、朗格、黎尔、拉斯、李普曼、戈林等人的名字更自然一些。看来,恩格斯在‘近代’哲学方面不怎么行。”(第33 页注释 2)

维·切尔诺夫先生是始终如一的。不论在经济问题上还是在哲学问题上,他都跟屠格涅夫小说里的伏罗希洛夫[42]一样,简单地抬出一些“学者的”名字,一会儿用来消灭不学无术的考茨基①,一会儿用来消灭无知的恩格斯!但不幸的是,所有这些被切尔诺夫先生提到的权威,就是恩格斯在

《路·费尔巴哈》的同一页上讲到的那些新康德主义者,恩格斯把他们看作是企图使早已被驳倒的康德和休谟学说的僵尸重新复活的理论上的反动分子。好样儿的切尔诺夫先生不懂得,恩格斯在自己的议论中所要驳斥的正是这些(在马赫主义看来是)权威的糊涂教授们!

恩格斯指出,黑格尔已经提出了反对休谟和康德的“决定性的”论据, 费尔巴哈在这些论据上补充了一些与其说深刻不如说机智的见解,接着恩格

① 弗·恩格斯《路·费尔巴哈》德文第 4 版第 15 页(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第 219—220 页。—

—编者注)。1905 年日内瓦俄译本第 12—13 页。维·切尔诺夫先生把 Spiegelbild 译作“镜中的反映”, 责怪普列汉诺夫“以十分无力的方式”表达恩格斯的理论,因为在他的俄译本里只说“反映”,而不说“镜中的反映”。这是吹毛求疵。Spiegelbild 这个词在德文里也只是当作 Abbild(反映、模写、映象。——编者注)来使用的。

② 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第 221 页。——编者注

① 弗·伊林《土地问题》1908 年圣彼得堡版第 1 册第 195 页(见《列宁全集》第 2 版第 5 卷第 130 页。—

—编者注)。

斯继续说道:

“对这些以及其他一切哲学上的怪论〈或谬论,Schrullen〉的最令人信服的驳斥是实践,即实验和工业。既然我们自己能够制造出某一自然过程,按照它的条件把它生产出来,并使它为我们的目的服务,从而证明我们对这一过程的理解是正确的,那么康德的不可捉摸的<或不可理解的,unfa βbaren——这个重要的词在普列汉诺夫的译文里和维·切尔诺夫先生的译文里都漏掉了>‘自在之物’就完结了。动植物体内所产生的化学物质,在有机化学开始把它们一一制造出来以前,一直是这种‘自在之物’;一旦把它们制造出来,‘自在之物’就变成‘为我之物’了,例如茜草的色素—— 茜素,我们已经不再从地里的茜草根中取得,而是用便宜得多、简单得多的方法从煤焦油里提炼出来了。”(上引书第 16 页)②

维·切尔诺夫先生引完这段议论,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要彻底消灭可怜的恩格斯。请听:“可以‘用便宜得多、简单得多的方法’从煤焦油里提炼出茜素[43],这当然是任何新康德主义者都不会觉得奇怪的。但是, 在提炼茜素的同时可以用同样便宜的方法从同样的煤焦油里提炼出对‘自在之物’的驳斥,这真是个了不起的闻所未闻的发现,当然,这样看的不仅是新康德主义者。”

“显然,恩格斯知道了康德认为‘自在之物’是不可认识的,于是他就把这个定理改成逆定理,断言一切未被认识的东西都是自在之物⋯⋯”(第33 页)

马赫主义者先生,请你听着,胡扯也要有个限度!你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歪曲上面引证的恩格斯的那段话,甚至你不懂得这儿说的是什么,就想去“捣毁”它!

第一,说恩格斯“提炼出对自在之物的驳斥”,这是不对的。恩格斯曾经直截了当地明确地说过:他驳斥康德的不可捉摸的(或不可认识的)自在之物。切尔诺夫先生把恩格斯关于物不依赖于我们的意识而存在的唯物主义观点搞乱了。第二,如果康德的定理说自在之物是不可认识的,那么“逆” 定理应当说不可认识的东西是自在之物。切尔诺夫先生却用未被认识的代替了不可认识的,他不理解由于这样一代替,他又把恩格斯的唯物主义观点搞乱和歪曲了!

维·切尔诺夫先生被他自己所奉为指导者的那些御用哲学的反动分子弄得糊里糊涂,他根本不了解自己所引用的例子便大叫大嚷地反对恩格斯。我们不妨向这位马赫主义的代表说清楚,问题究竟在什么地方。

恩格斯直截了当地明确地说,他既反对休谟,又反对康德。但是休谟根本不谈什么“不可认识的自在之物”。那么这两个哲学家有什么共同之点呢? 共同之点就是:他们都把“现象”和显现者、感觉和被感觉者、为我之物和

② 见《马充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第 221—222 页。——编者注

“自在之物”根本分开。但是,休谟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在之物”,他认为关于“自在之物”的思想本身在哲学上就是不可容许的,是“形而上学”(像休谟主义者和康德主义者所说的那样)。而康德则承认“自在之物”的存在, 不过宣称它是“不可认识的”,它和现象有原则区别,它属于另一个根本不同的领域,即属于知识不能达到而信仰却能发现的“彼岸”(Jenseits)领域。

恩格斯的反驳的实质是什么呢?昨天我们不知道煤焦油里有茜素,今天我们知道了。[35]试问,昨天煤焦油里有没有茜素呢?

当然有。对这点表示任何怀疑,就是嘲弄现代自然科学。 既然这样,那么由此就可以得出三个重要的认识论的结论:

  1. 物是不依赖于我们的意识,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在我们之外存在着的。因为,茜素昨天就存在于煤焦油中,这是无可怀疑的;同样,我们昨天关于这个存在还一无所知,我们还没有从这茜素方面得到任何感觉,这也是无可怀疑的。

  2. 在现象和自在之物之间决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原则的差别。差别仅仅存在于已经认识的东西和尚未认识的东西之间。所谓二者之间有着特殊界限,所谓自在之物在现象的“彼岸”(康德),或者说可以而且应该用一种哲学屏障把我们同关于某一部分尚未认识但存在于我们之外的世界的问题隔离开来(休谟),——所有这些哲学的臆说都是废话、怪论

(Schrulle)、狡辩、捏造。

  1. 在认识论上和在科学的其他一切领域中一样,我们应该辩证地思考,也就是说,不要以为我们的认识是一成不变的,而要去分析怎样从不知到知,怎样从不完全的不确切的知到比较完全比较确切的知。

只要你们抱着人的认识是由不知发展起来的这一观点,你们就会看到: 千百万个类似在煤焦油中发现茜素那样简单的例子,千百万次从科学技术史中以及从所有人和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得来的观察,都在向人表明“自在之物”转化为“为我之物”;都在表明,当我们的感官受到来自外部的某些对象的刺激时,“现象”就产生,当某种障碍物使得我们所明明知道是存在着的对象不可能对我们的感官发生作用时,“现象”就消失。由此可以得出唯一的和不可避免的结论:对象、物、物体是在我们之外、不依赖于我们而存在着的,我们的感觉是外部世界的映象。这个结论是由一切人在生动的人类实践中作出来的,唯物主义自觉地把这个结论作为自己认识论的基础。与此相反的马赫的理论(物体是感觉的复合)是可鄙的唯心主义胡说。而切尔诺夫先生在他对恩格斯的“分析”中再一次暴露出他的伏罗希洛夫式的品质: 恩格斯举的简单例子在他看来竟是“奇怪而又幼稚的”!他认为只有学究的臆说才是哲学,他不能区别教授的折中主义和彻底的唯物主义认识论。

至于切尔诺夫先生往后的全部议论,我们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分析它们,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狂妄的胡说(譬如他说:原子在唯物主义者看来是

自在之物!)。我们只须指出一个和我们题目有关的(并且看来迷惑了某些人的)对马克思的议论:马克思似乎跟恩格斯不同。这里讲的是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 2 条以及普列汉诺夫对此岸性(Diesseitigkeit)这个词的译法。

下 面 就 是 提 纲 第 2 条 :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对象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

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

普列汉诺夫不是译成“证明思维的此岸性”(直译),而是译成证明思维“不是停留在现象的此岸”。于是维·切尔诺夫先生就大叫大嚷地说:“恩格斯和马克思的矛盾被异常简单地排除了”,“结果马克思似乎和恩格斯一样,也肯定了自在之物的可知性和思维的彼岸性了”(上述著作第 34 页注释)。

请同这位每说一句话就增加好多糊涂思想的伏罗希洛夫打一次交道吧!维克多·切尔诺夫先生,如果你不知道一切唯物主义者都承认自在之物的可知性,这就是无知。维克多·切尔诺夫先生,如果你跳过这一条的第一句话,不想一想思维的“对象的真理性”(gegenständliche Wahrheit) 无非是指思维所真实反映的对象(=“自在之物”)的存在,这就是无知或极端的马虎。维克多·切尔诺夫先生,如果你断言似乎可以从普列汉诺夫的转述(普列汉诺夫只是转述而不是翻译)中“得出结论说”,马克思拥护思维的彼岸性,这也是无知。因为只有休谟主义者和康德主义者才使人的思维停留在“现象的此岸”。一切唯物主义者,其中包括贝克莱主教所攻击的 17 世纪的唯物主义者(见《代绪论》),都认为“现象”是“为我之物”,或者是“自在客体”的复写。当然,那些想知道马克思的原文的人是不一定需要普列汉诺夫的自由转述的,但是必须细心推敲马克思的言论,而不应该伏罗希洛夫式地卖弄聪明。

有一种情况指出来是有意思的:我们发现一些自称社会主义者的人不愿意或不能够细心推敲马克思的《提纲》,而一些资产阶级著作家、哲学专家, 有时候倒比较认真。我知道这样一个著作家,他研究费尔巴哈的哲学并且为此还探讨了马克思的《提纲》。这个著作家就是阿尔伯·莱维,他在自己写的有关费尔巴哈的著作的第 2 部分第 3 章里专门研究了费尔巴哈对马克思的影响①。我们不谈莱维是否在每一个地方都正确地解释费尔巴哈以及他如何用通常的资产阶级观点去批判马克思,我们只举出他对马克思的著名《提纲》的哲学内容的评价。关于提纲的第 1 条,阿·莱维说道:“一方面,马

① 阿尔伯·莱维《费尔巴哈的哲学及其对德国著作界的影响》1904 年巴黎版第 249—338 页(费尔巴哈对马克思的影响);第 290—298 页(对《提纲》的分析)。

克思和一切以往的唯物主义以及费尔巴哈都承认,同我们关于物的表象相符合的是我们之外的实在的单独的(独立的,distincts)客体⋯⋯”

读者可以看到,阿尔伯·莱维一下子就清楚了:承认我们表象与之“相符合的”我们之外的实在的客体,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而且是任何唯物主义、“一切以往的”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这种关于整个唯物主义的起码知识,只有俄国的马赫主义者才不知道。莱维继续说道:

“⋯⋯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遗憾的是:唯物主义曾经让唯心主义去评价能动力〈即人的实践〉的作用。”“马克思认为:应该把这些能动力从唯心主义手中夺过来,也把它们引入唯物主义的体系,但是,当然必须把唯心主义不能承认的那种实在的和感性的特性给予这些能动力。所以马克思的思想是这样的:正像同我们表象相符合的是我们之外的实在的客体一样,同我们的现象的活动相符合的是我们之外的实在的活动、物的活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类不仅是通过理论认识而且还通过实践活动参加到绝对物中去; 这样,整个人类活动就获得了一种使它可以同理论并驾齐驱的价值和尊严。革命的活动从此就获得形而上学的意义⋯⋯”

阿·莱维是一个教授。而一个循规蹈矩的教授不会不骂唯物主义者是形而上学者。在唯心主义、休谟主义和康德主义的教授们看来,任何唯物主义都是“形而上学”,因为它在现象(为我之物)之外还看到我们之外的实在; 因此,当阿·莱维说马克思认为同人类的“现象的活动”相符合的是“物的活动”,即人类的实践不仅具有(休谟主义和康德主义所谓的)现象的意义而且还具有客观实在的意义的时候,他的话在本质上是正确的。实践标准在马赫和马克思那里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们在适当地方(第 6 节)将详细地加以说明。“人类参加到绝对物中去”,这就是说:人的认识反映绝对真理(见下面第 5 节),人类的实践检验我们的表象,确证其中与绝对真理相符合的东西。阿·莱维继续说道:

“⋯⋯马克思谈到这点时,自然会遭到批驳。他承认自在之物是存在的,而我们的理论是人对自在之物的翻译。他就不能避开通常的反驳:究竟什么东西向你保证这种翻译是正确的呢?什么东西证明人的思想给你提供客观真理呢?对于这种反驳,马克思在提纲第 2 条中作了答复。”(第 291 页)

读者可以看到,阿·莱维一分钟也没有怀疑马克思承认自在之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