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晏婴、叔向晏婴相齐

晏婴,字仲,溢平,习惯上多称为平仲。东莱夷维(令山东高密县)人。

《史记》称其“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 即顺命;无道,则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司马迁为晏婴立传,对他极为推崇,说:“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耶?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哭齐庄公成礼,进谏节俭,这是我们所知晏婴一生中的重要事迹。

晏婴哭齐庄公成礼,在《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有较详的记载。当时, 崔杼设置圈套,预谋杀害庄公。庄公要与崔杼之妻通奸,陷入圈套。晏婴闻讯,来到崔氏住宅的门外。有人问晏婴,你要为君而死吗?回答是,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有人又问,你要跑到别处去吗?回答是: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又问:你回去吗?回答是:君死安归。接着,晏婴说出一番道理:“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 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崔家的门打开了, 晏婴走进去,枕尸而哭。兴,三踊而出。有人就跟崔杼说,一定要杀掉他。崔杼说:“民之望也。舍之,得民。”这段故事表明晏婴在生死的关键时刻, 能作出理智的选择。他没有死,但并不怕死。崔杼敢于杀害庄公,而不敢杀害晏婴,这可见晏婴在当时政治天平上分量之重。

晏婴进谏,有时,是象司马迁所说,“犯君之颜”,因事引导,取得良好的政治效果。公元前 522 年,齐景公生病已经一年,还没有好。诸侯派人来问疾者不少。梁丘据和裔款说,“我们祭祀鬼神,比先君还要丰盛。现在君主病了,使诸侯担忧。这是祝史之罪。诸侯不知内情,要说我们不敬鬼神了。”他们建议杀了祝史,以便向诸侯解释。景公把这个意思告诉晏婴。晏婴说:若是有德行的君主,内政外事不荒废,上下无怨恨,举动不背时,那么祝史向鬼神陈说实情,也不会有什么惭愧。因而鬼神也会飨用祭礼,国家也会受到福泽,祝史也可以从中得到好处。如果遇到淫乱的国君,内政外事偏颇邪恶,朝野上下怨恨,举动邪僻背理,纵欲贪私,高台深池,淫乐无已, 斩刈民力,掠夺民财,从而酿成过错,又不体恤后代,暴虐放纵,胡作非为, 毫无顾忌,不考虑怨谤,不害怕鬼神,把鬼神的震怒和百姓的痛恨都不放在心上,那末,祝史若陈说实情,则是诉说国君的罪过;如果祝史掩盖过错、列举好事,则是虚诈欺骗。所以鬼神不享受祭祀,国家因而得祸,其中也有祝史的份。夭、昏、孤、疾者所以存在,只因为有暴君的缘故。

景公问:那末,怎样办呢?晏婴回答说:这不是杀祝史所可办到的。现在山林泽薮,盐蜃,都设官看管。贪鄙的人掌握权力,各处的关卡横征暴敛, 世袭的大夫强买货物;政令无准则,赋敛无节度,宫室不断更新,淫乐不止, 宠妾在市场肆意掠夺,宠臣在各处假传教令,私欲不能满足,就加害百姓。百姓痛苦困乏,夫妇都在诅咒。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地,摄地以东,姑地,尤地以西,人口多得很呢!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

晏婴的这次进谏,有进步思想的内容。“祝不胜诅”,有无神论和人民性的倾向。这次的进谏,是有政治效果的。景公指示大臣们宽政、毁关、去禁、薄敛,裁减了一些不利于民的机构和法令①。

也是在公元前 522 年,晏婴又一次的进谏。《左传》昭公二十年说: 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梁丘据)驰而造焉。

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

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盐梅以烹鱼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 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无言,时靡有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诗》曰:“德音不瑕。”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 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这番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要和而不同,就是听取多方面不同的意见,不要偏听。二是于一种意见之中,也要有可有否,作出一些分析,不要囫囵吞枣。晏婴所说,是如何正确对待不同意见的态度问题。他的话说得委婉,但是关系国君政治作风的大问题。

晏婴坚持节俭。对违背节俭的事,虽君命有所不受。《左传》昭公三年记载:

齐景公打算为晏婴更换住宅,说,“你的住房靠近市场,又低湿狭小, 喧闹多尘,不能在这儿居住了,把你房子换到高爽的地方吧。”

晏婴辞谢说:“君的先臣就住在这里,下臣我不足以继嗣祖业,住在这里就已经过分了。况且小人靠近市场,早晚得到所需要的东西,这与小人有便利之处,岂敢麻烦里旅的人为我建造新房呢?”

景公笑着说:“你居近市场,知道物价的贵贱呀?”晏婴说:“当然知道。市上的履贵踊贱。”这是晏婴乘机谏景公刑罚之多。景公听了晏婴的话, 为之减刑。

等到晏婴出使在外,齐景公命人更换了晏婴的住宅。晏婴从国外回来, 新住宅已经建成了。然而,晏婴拜谢以后,就将新宅拆毁了,并重新建造邻居的房屋,都象原来的样子,让原来的住户又重新搬了回来①。

《晏子春秋》记:晏婴总是乘坐破旧的车子,驾车的马也老瘦不堪。齐景公见了说:“你的俸禄太少了吧?为什么你的车马这样不好呢?晏婴说: 臣得暖衣饱食,敝车驽马,以奉其身,于臣足够了。

晏婴走后,齐景公命梁丘据给晏婴送去了漂亮的大车和骏马。一连送了三次,都被拒绝了。

齐景公很不高兴,就把晏婴召来,对他说:你不接受车和马,我以后也不再坐车了。晏婴说:你让我统辖全国官吏,我要求他们节衣缩食从俭处事,

① 《左传》,昭公二十年。

① 见《韩非子·难二》。

以便给全国的人们作个样子。这样,我还恐怕他们有奢侈浪费和不正当的行为。现在你在上面是辂车乘马,我在下面也乘坐这么好车马,这样一来,有些人就要学你和我的样子。上行下效,会弄得全国奢侈成风,我也就无办法去禁止了。最后,晏婴还是辞而不受①。

车马和住宅,好象只是生活上的事,但从晏婴作为齐相的身份说,却是关系政风和社会风气的大事。司马迁说他“以节俭力行重于齐”,可见他对于节俭的坚决及其政治影响。他对于节俭的一些议论,也有人民性的倾向。晏婴作为一国之相,于上述各事外,对人才的敬礼,任用,特别重视。

有一次,齐景公出猎,上山见虎,下泽见蛇,以为不祥。晏婴说:“国有三不祥,是不与焉。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 三不祥也。所谓不祥,乃若此也。”又有一次,齐景公问晏婴如何改变齐国的政治。晏婴说:国具官而后政为善。景公很不高兴,说:“齐国虽小,何为不具官乎?”晏婴说:“这不是我要说的意思。昔先君桓公身体堕懈,辞令不给,则隰朋侍。左右多过,刑罚不中,则弦章侍。居处肆纵,左右慑畏, 则东郭牙侍。田野不修,人民不安,则宁戚侍。军吏怠,戎士偷,则王子成父侍。德义不中,信行衰微,则筦子侍。先君能以人之长续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是以辞令穷远而不逆,兵加于有罪而不顿。是故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今君之失多矣,未有一士以闻者也,故曰未具。”②晏婴的这两次议论,见于《说苑》,或多浮词,但略可见晏婴对人才的重视。

《史记》记:“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 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之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以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又记:“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这两段记载,写出了晏婴在为国、敬礼、任用贤才的不平常的作风。司马迁为晏婴立传,很重视这两件事,把它们放在传记的重要地位上。

公元前 500 年,晏婴卒。生年不详,开始相齐之年亦不详。但他的政治生活,主要是在齐景公时期,当无可疑。景公听到晏婴死之后,急忙奔丧, 伏尸而号,悼念他对自己的日夜督责,“不遗尺寸”。十七年后,景公还怀念他,说:“自我失晏子,于今十有七年,未曾闻吾过、不善。”①

世传《晏子春秋》一书,系后人对晏婴言行的辑录,似成于战国人之手, 内容多系传说,不尽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