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消除掉。”

凡是和末代皇族成员接触过的人们,只要微微留心,就会发现,在他们住屋的墙上都挂有一幅周恩来和他们会见的照片。提起这张 1962 年 6 月拍摄的照片,溥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之情。

那一天,溥杰接待了我,专门取下这张合影,我仔细端详,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共有 35 人之多。

我把目光移到照片的第一排,溥杰用满口的北京腔,咬字清晰地一个个念着:溥仪,老舍,载涛,嵯峨尚子,周总理,嵯峨浩,我。

嵯峨尚子?嵯峨浩?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吗?我再看过去,呵,不错, 嵯峨尚子,穿着一身整齐的日本和服,而嵯峨浩,却是紧身的旗袍。

溥杰敏锐地发现了我瞳孔里散出的诧异,连忙取来一份资料,让我仔细读去。

那是一份早年的报纸,微微呈现黄色,上面跳出一行醒目的标题:《末代皇帝日籍弟妇偕母女自日过港返北京与夫团聚》。下面写着:

前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弟妇、溥杰的日籍妻子爱新觉罗浩(闺名嵯峨浩),昨午奉母携女自东京搭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班机飞来香港,将于今天乘车赴广州,和她丈夫共返北京团聚。

她看来相当谦厚,谈话时始终保持谦逊甚至拘谨的笑容,语调温柔。她穿着一袭银色绣黑碎花的织锦旗袍,外罩同样的织锦短外套。

爱新觉罗浩说,大夫和她别后,一直有信给她。她相信他正在广州等候她回来,说到这里,她笑了——这时她笑得不像矜持,显然她心里是甜丝丝的。

这是一段真实而曲折的故事。火车向广州开来。

嵯峨浩陷入了一种不可梳理的困扰之中:

1945 年 8 月 12 日,苏联政府对日宣战的第三天,伪满傀儡政府分崩离析,嵯峨浩随同皇室家族逃离长春“皇宫”,跑到通化大栗子沟。狼狈万分的溥仪、溥杰双双成了苏军的俘虏,而她们,四处流离,几经辗转,嵯峨浩最后被遣返日本⋯⋯

广州,身材瘦小的溥杰正引颈相望,他不知分离 10 余载的妻子现在怎

样,他想起了 3 个月前⋯⋯

1961 年除夕之夜,周恩来以他自己的名义,邀请皇室家族成员到他家里作客,高兴地以中国北方迎新年的传统,用饺子款待他们。

饭后,周恩来请大家来到会客室,斟上了热腾腾的碧螺春茶。他微笑着说:“今天特意请你们来,也是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以你们的名义, 邀请溥杰的日本爱人回中国来?”这句话,一下子暖热了皇室家族成员的心。自从溥杰获释后,家族里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溥仪,是坚决的反对者,提起日本,他心中有无形的烈火,他要溥杰与妻子一刀两断。

溥杰,他留连的不仅是和妻子的绵绵情长,他凭自己的良心,深深内疚, 妻子为自己受尽苦楚,在日本拉扯大了两个女儿,而流逝了 16 年宝贵的青春时光。

意见如此分歧,现在该怎样解决,怎样回答周恩来呢?碧螺春茶冒着缕缕清香,座位上的家族成员一个看一个,面面相觑,沉默无言。几个人借着上厕所,悄悄离席了。周恩来叫住了他们,幽默地说:你们都去,我也会。

“轰”的一声,大家乐了。

周恩来问了溥仪,义问了他的弟弟金友之。金友之心直口快:“这是中央的关怀,我想嫂子回来了,大家一定会做她的工作,帮助她进步。”周恩来又一一问了溥仪的六妹夫王武贤、七妹金志坚,还有其他人,都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周恩来缓缓地说:“我看过嵯峨浩给溥杰的信,她有做中国公民的愿望。过去,她入过伪满的‘国籍’,伪满是让我们解放的,所以我们可以批准她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一直闷闷向隅的溥杰,抬起了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周恩来说出了这些话。

他泪水纵横。

周恩来继续向在座的人说:“有不同意见,我们也可以试试嘛,让她回来,如果住的不习惯,不舒服,要回去,也没有关系。”

溥杰沉浸在后来的幸福中。他按照周恩来的嘱咐,给远方的妻子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请她带着女儿,回来看看。同时,由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廖沫沙亲自出面,邀请溥仪、溥杰的三妹金蕊秀、三妹夫郭布罗润麒、五妹金韫馨、五妹夫万嘉熙 5 人,给嵯峨浩用日文写了一封代表家族的邀请信。

广州车站上,嵯峨浩正在向溥杰扑来,他们重新聚首了!岳母嵯峨尚子的眼眶里滚动着泪珠,女儿嫮生叫着“爸爸!”他们百感交集。

时过境迁,溥杰谈起来还是那样激动,他不时摘下眼镜,用手绢拭着眼泪。他对我说,当我和浩会面时,溥仪也是情感纷坛,他之所以不同意浩子回来,是有着历史原因的。

溥杰找出了《我的前半生》,指着上面的一段记载说,这不,上边都有呢。

溥仪在他的一篇回忆中写道:溥杰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从 1935 年冬天起在长春伪禁卫队步兵团当排长。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就鼓吹让他和日本女性结婚。我和他对

日本人的企图也有所察觉。有一天,我对弟弟讲:“你如果和日本女子结了婚,往后可不好办了。”

溥仪为了不让日本关东军包办傅杰的婚姻和觊觎爱新觉罗的“皇位”, 很快就把“皇后”婉容的一位亲戚找来,打算撮台溥杰和他的女儿结婚。不料伪满皇室“御用挂”吉冈闻讯后公开干涉“御弟”的婚事。后来,日本方面又由“九一八事变”的罪魁本庄繁和陆军大臣南次郎直接插手,为溥杰选定了对象,这就是日本华族嵯峨实胜侯爵的长女嵯峨浩。

婚后一个月,日本关东军即起草了《帝位继承法》,规定:“皇帝死后, 由其子继之;无子时,以其孙继之。无子和孙时,以其弟继之。无弟则以其弟之子继之。”溥仪没有子嗣,可见,溥杰的这桩婚事,不过是为培养有日本血统的继承人,耍了一个“政略婚姻”的手腕。

这在溥仪的思想深处,埋下了对日本人的恨。

然而不管怎样,嵯峨浩重返中国,溥仪到底明白了周恩来的良苦用心, 自己也知道关心弟媳妇了。感情融洽,交往随之十分频繁。

嵯峨浩时隔 16 年回到中国,而且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新世界,她显得陌生;日本的宣传使她对中国不甚了了。6 月,周恩来接见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理。

周恩来谈起了中国一出京剧《平贵别窑》的故事,对她说:“王宝钏与薛平贵等了 18 年才相会,你等了溥杰 16 年。薛平贵后来当了皇帝忘了本, 溥杰现在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了。”

嵯峨浩明白了周恩来话中的寓意,她不时地点点头。

接下来,周恩来意外地提到了溥杰夫妇大女儿慧生的一件事。

溥杰从苏联解到抚顺管理所不久,慧生就背着母亲和全家人,用中文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请求允许她和父亲通信。周恩来亲自阅办了这件事。从此溥杰和他亲属之间鱼雁频传,成为伪满战犯中的第一例。周恩来说:“我很喜欢这样勇敢的女孩子,青年人是需要有勇气的。”

这件事,连溥杰和嵯峨浩两人都蒙在鼓里,他们几年频频通信,却不知晓是周恩来和他们女儿联系的结果。溥杰哽咽着,而嵯峨浩则流下了更多的泪水。

他们无法启口告诉周恩来,他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聪明貌美的慧生,已于 4 年前离开了人世。

慧生生活在战后的日本,在东京的贵族学校读书。她结识了同学大久保, 相互爱慕。溥杰在和她通信中知道了此事,只是含混地告诉她凡事要多听听妈妈的意见。谁料,妈妈封建思想流毒太深,坚持要女儿等将来有机会回到中国,找一个满族青年结婚,以延续爱新觉罗家族的香火。终因双方家族的反对,一场悲剧出现了。

1957 年 12 月末,在东京附近伊豆岛天城山的一个幽谷里,这一对恋人双双扣动扳机,殉情身亡,成了轰动日本四岛的一大新闻。

溥杰夫妇将永生以之为憾。嵯峨浩告诉周恩来,她已决定留在中国,也想把小女儿嫮生留下来。

可是,嫮生从小住在日本姥姥家,她仍想回日本去。

周恩来听了后,亲切地对嫮生说:“你母亲是个日本人,和你父亲结了婚。你是个中国人,也可以同日本人结婚嘛!但是,你姐姐去世了,你父母就你一个女儿,你应该常来看望他们。我许可你常来常往。”

嫮生默默地往肚里咽着泪水,告别之际,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跑到

周恩来跟前,鞠了一大躬,深情地说:“我从内心里尊敬您!”

1978 年 3 月,嫮生终于和丈夫福永健治一起,带着 4 个孩子回国探亲。她带来了一束花,请有关部门一定要转交给邓颖超,以表达她对周恩来的怀念。

溥杰的叙述,深深拨动着我的心弦。溥杰一家的团聚,难道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团聚吗?不是,决不是。

溥杰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周恩来专门请我们一起观赏了京剧《杨门女将》,他意味深长地对我岳母说:“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两国人民要将 50 年来的不愉快的事情消除掉。”

10 多年后,中日两国终于实现了关系正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