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与王家乙

王家乙(1919—),1937 年参加上海救亡协会组织的救亡演剧队,1940 年底到延安, 任鲁迅艺术学院实验剧团演员。建国后主演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桥》。导演过《五朵金花》、《达吉和她的父亲》、《小字辈》等。《五朵金花》获第二届亚非电影节最佳导演银鹰奖,曾任长春电影制片厂副厂长、中国文联委员、中国影协常务理事等职。

——编者

1976 年 1 月 8 日,万民敬仰的周恩来与世长辞了。神州大地,万庶衔哀, 泪雨洒遍大江南北。这时,一条不成文的禁令传到了全国成千上万个机关厂矿:不准搞悼念活动。经历了电影《创业》上演风波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演员们,深知这条禁令来自何处。他们按捺不住胸中的悲痛和愤怒,在长影大剧场设置灵堂,举行公开的悼念活动。白发苍苍的著名电影导演王家乙和十几名老同志率先走进灵堂,默默地守护在周恩来的灵台旁。灵堂内哀乐低回,热泪象止不住的泉水从王家乙的眼眶里涌出来,他掏出手帕擦擦泪水模糊的两眼,仔细地端详着周恩来的巨幅遗像。周恩来还是那样笑微微地,满面春风。王家乙看着看着,仿佛周恩来就在眼前。蓦地,王家乙的眼前又闪现出三十几年前那令人难忘的一幕⋯⋯

那还是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年代。1938 年春,年仅十九岁的王家乙跟随救亡演剧队从沦陷区上海来到了武汉。目睹了国民党军队的溃败和沦陷区人民苦难的青年学生们,坚决要求到延安去,参加抗日战争。一天,上海救亡演剧队与平津流亡宣传团的学生们,拥到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要求到延安去。

“各位青年同志⋯⋯”

随着这声音宏亮有力的话语,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就是周恩来。

周恩来接着说: “你们都是有觉悟的热血青年,延安需要你们,但国统区和沦陷区更需

要你们。我们要成立一些抗日救亡团体,希望你们在其中担负起发动全国民众参加抗日的光荣任务!”

王家乙从周恩来身上第一次领略了共产党人生气勃勃的风度和凛凛气魄。坚定了跟共产党走,夺取抗战胜利的信念。不久,王家乙到了抗敌演剧队。这样,同周恩来直接接触的机会也就多了。每次见面,周恩来总是热情地拉着他的手,亲切地叫他:“家乙。”

时至皖南事变的前夕,王家乙与许多文化界人士一道,来到了重庆陶行知办的育才学校。国民党当局见左翼知识分子云集学校,十分恼火,许多人上了特务的黑名单。正在大家忧虑不安的时候,周恩来风尘仆仆地赶到学校。他风趣地说:

“你们都是‘榜’上有名的人,要赶紧撤退。” “撤退?”王家乙迷惑不解地看着周恩来。 “党准备安排你们‘回家’。”

周恩来象是看出了王家乙的心思,笑微微地对他说。啊,是去延安吗! 王家乙高兴得跳了起来。不几天,国民党特务发现王家乙等人的动向。周恩来闻讯,立即指示有关人员,火速将王家乙这批人转移到了重庆市内,一个

月后,王家乙终于转道西安去了革命圣地延安。

三十几年了,这一切对王家乙来说却恍如昨日,在心头,在眼前,魂牵梦绕,终生难忘⋯⋯

灵堂内,呜咽声响成了一片。这时,一家大的新闻单位派来了摄影记者, 镁光灯频频闪烁,在“四人帮”横行的年代,王家乙更清楚这一切将意味着什么。然而,王家乙与电影《创业》的编剧、导演、演员一道,把这一切置之度外。

啊,几十年来,在知识分子倍受凌辱的岁月,周恩来温暖了多少颗寂寞孤独的心啊。王家乙的思绪又回到了六十年代⋯⋯

60 年代初期周恩来碰到了王家乙。两人见面,周恩来劈头就说:“我和邓书记(邓小平)看了《达吉和她的父亲》,觉得很别扭,让人很感动,但又使人哭不出来。”说着,周恩来又指着王家乙说:

“你这个人啊⋯⋯” “是我没有拍好,无产阶级感情不深厚。”

周恩来听了王家乙的回答敛住了笑容,神情异常严肃地说: “算了吧,当时全国都批巴人的人性论,你敢表现感情吗?”

周恩来一语道破王家乙埋在心底的苦衷,使他不禁愕然。1957 年反右运动时,著名文艺家巴人因写《文艺学论稿》一书,被指控宣扬抽象人性论而惨遭凌辱,数年后惨死乡间。当时王家乙因在法国拍电影,而有幸没被戴右派之冠。谁知好景不长,1958 年党内整风时,王家乙就被作为漏网右派留党察看两年。在这两年里,他忍辱负重,努力拍出了《五朵金花》《达吉和她的父亲》两部影片,在中外都引起了较好的反响。然而,由于背着思想重负, 王家乙在对人物进行艺术处理时不免缩手缩脚,怕犯禁忌。他怎么也想不到身居高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周恩来,会这样洞察入微地了解一个电影导演的心境和苦衷,那掷地有声的话语,使王家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望着周恩来那充满慈爱的脸膛,大滴的热泪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滴在胸前。

不久,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周恩来作了长篇讲话。并多次提到王家乙导演的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周恩来直言无讳指出了王家乙所受到的思想束缚和压力,声声热语寄寓了一个政治家对文艺工作者的深情厚意。周恩来的讲话象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进了沉闷的文艺界,王家乙漏网右派的问题很快就平反了。

如今,那令人悲痛和心焦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然而,年近七旬、须发渐稀的王家乙谈起往日的一切,依然是大悲大恸。今天,周恩来所期待已久的艺术繁荣民主、国民经济振兴发展、人民生活安定的局面已在逐步成为现实, 但周恩来却只能含笑于九泉之下。青天恨满,碧海泪深,王家乙又怎能不悲不恸呢?

(武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