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讲和自固

皇太极在宁锦战败后,锐气受挫,头脑却清醒了,发现一大堆面临急需解决的问题:

——后金遵照太祖遗训,实行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的制度,出现了种种弊端。他们“按月分值,国中一切机务,俱令值月贝勒掌理”[46], 实际上是大家轮流执政。皇太极“虽有一汗之虚名,实无异整黄旗一贝勒也”[47],这就反映出汗权和王权、集权和分权之间的尖锐矛盾。

——后金政权统治不稳,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日益激烈,汉族人民“每被侵扰,多致逃亡”[48],也有的用投毒、暗杀、乃至揭竿而起的方式进行武装斗争。而在后金社会内部,许多农奴承担繁重的差役,“儿子当差,孙子又当差,至于爷爷差事还不去”[49],于是激起农奴反抗农奴主的斗争,它已成为后金社会的严重问题。

——后金经济遇到很大困难,“惟是年来,国用不舒,仓廪空虚, 民众地薄,生养不足”[50],由于明朝和朝鲜对后金采取封锁和禁运的政策,使得后金“银两虽多,无处贸易,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因此“盗贼繁兴,偷窃牛马”。而且天灾严重,“国中大饥,斗米价银八两, 人有相食者”[51]。

——后金民众厌战,因为后金长期征战不息,大批丁壮弃田出征, 他们“卖牛典衣,买马制装,家私荡然”[52]。所以,许多人“闻有征调,各抱妻拏相哭,祖昔之勇健悍鸷,稍有间矣”[53]。正由于后金民众厌战,勇猛善战的八旗兵不再是战无不胜的。

除了以上内忧以外,外部的问题亦很严重,东面朝鲜虽然与后金结为兄弟之盟,但和明朝仍保持密切关系;西面蒙古察哈部林丹汗,在明的支持下与后金争雄;南面的明朝仍有相当实力,有能力调集兵力、物力来从事战争。因此,皇太极深感不安,认为“今汉人、蒙古、朝鲜与我四境逼处,素皆不协,且何国不受讨亏我,积衅既深,辄相窥伺”[54], 一旦联合发动进攻,那么后果是十分危险的。

皇太极清楚地知道,要解决上述诸问题,实现进取中原的战略总目标,必须在策略上进行调整,以适应当前的形势。当时后金一名谋士进言:“我国处南朝之大计,惟讲和与自固二策,⋯⋯待我国益富、兵益强,乘间再投破竹长驱,传檄天下矣。”[55]皇太极采纳此议,就是要通过对明“讲和”,争取时间,解决后金存在的问题,以达到“自固” 的目的,然后时机成熟,再兴兵攻明,夺取全国政权。正如朝臣高士俊指出的,“我国利于和,彼国不利于和,我国和而皇上不肯一日不兵, 彼国和易为因循,易为怠惰,臣所谓借小心以图大事,假退步以求前进” [56]

皇太极通过各种渠道对明进行议和活动。

天聪元年十月二日,皇太极通过蒙古赦汉都令喇嘛致书崇祯皇帝, 书称:

“全国汗奏书大明国皇帝:从李喇嘛到后,为两国和事来往数次未妥。⋯⋯而将其书寄讨赦汉都令喇嘛去,若谓兵戈非吉,太平乃吉,则差人来,彼此皆得好。人通往将心事尽讲明,而后和成方无丝毫挂念,如不罢兵,彼此皆无安稳矣。”[57]

天聪二年(崇祯元年,1628 年)正月,皇太极命被俘明兵银柱回宁远,携书与总兵祖大寿,书曰:

“我愿太平,欲通两国和好之路,拟遣员同白喇嘛致祭尔先帝,并贺新君即位。⋯⋯ 若谓前来行礼为善,我将遣使前往。”[58]

皇太极两次致书议和,皆未得回音,于是采取以打压和的办法。五月十一日,他命贝勒阿巴泰等率军往略明地,并致书明廷诸臣,书曰:

“满洲国皇帝,致书于明国诸臣。尔国事日非,如大厦将倾,文武诸臣,尚执迷不悟。⋯⋯ 我本欲罢兵修好,共享太平,故屡遗书,开诚相示,尔其熟思之。如以我言为然,可即遣使来报,毋贻悔也。”[59]

天聪三年(崇祯二年,1629 年)一月十三日,皇太极命郑伸信)、任得(大)良往宁远,致书袁崇焕,书称:

“金国汗奉书袁老大人阁下:前差方巾(吉)纳等往返讲和之际,我兵东伐朝鲜, 以致南朝说我何为伐之,遂罢讲和,督兵前进,我闻之去迎,于是使乃绝矣。⋯⋯我伐朝鲜,原与南朝两不相干,况非朝鲜无罪妄举贪利之兵也。⋯⋯我欲罢兵,共享太平,意谓何因朝鲜之事误我两国之和,故于去年正月差银住执书去,不见回报。⋯⋯乃遣秀才郑伸并百总任得良,持书奉候,乞赐回报,无吝是望。己巳年正月日。”[60]

这封求和书信,希望不要因为“朝鲜之事误我两国之和”,并在书后不写后金天聪年号,只写己巳年,以示求和诚意。

闰四月初二日,袁焕崇派杜明仲随郑伸、任得良赴沈阳,致书皇太极,书曰:

“奉帝命统辖边兵之兵部尚书袁,敬复于汗陛下:来书所言议和者,盖不忍两家赤子遭罹锋镝也。汗之美意,天地共鉴之者也。唯议和有议和之道,非一言能定之者也。自我帝嗣位,贤明果断,严于边务,若非十分详实,则不可奏闻。汗诚以怜恤众生而休兵, 当思议和之道,则边官有荣,亦不失汗之美意,我将乐意转奏之。边务之事,当由边臣等议,不涉及朝臣。印信者,诚为证据,倘若非赐封者,则不得使用,中国之法例如此,请汗毋以为奇。”[61]

从此书内容看,一则说明前阶段议和没有进展的原因;二则表示以后愿意转告朝廷继续议和。皇太极得到覆书喜出望外,非常重视,因此很快遣使覆书,提出议和的具体办法和要求。二十五日,他派白喇嘛到宁远,致书袁崇焕。袁见来书仍是两年前划界纳贡的旧话重弹,而且事关重大,何况此时正忙于东江问题,所以没有覆函。

六月二十日,皇太极见“出使喇嘛,久未见还”[62]。怕其中有诈, 于是又遣图鲁什携书往边界,付哨卒转交袁崇焕。到了二十七日,他仍不见人回覆书,于是又派图鲁什选被执明哨卒赵登高赍书往宁远,书称:

“我本诚心欲和,是以致书往。⋯⋯若不遣还去使,其数人之增减,无碍大局,若失信义,则人将不复信矣!天意愿息兵而享太平,去奸伪而行忠信也。倘厌太平而愿兵戈, 以弃忠信而尚奸伪,则孰是孰非,唯天鉴之。”[63]

七月三日,袁崇焕见皇太极不断遣使致书,便就来使未归和划定国界一事,命白喇嘛、郑伸等赍书返抵沈阳。书中一是说明“使臣来时我出海,是以久留,别无他事”[64]。二是指明“我国幅员九州,即失一辽东,何足为惜。况其他原非汗所有,辽东人西来,而其坟墓均在于彼, 我强压其思念先骨之情,可乎?亦不合众意,止有受而不可言,故未奏帝知之”[65]

十日,皇太极对袁崇焕来书不满,认为不能归还辽人辽土,于是遣任得良持书去宁远,书曰:

“观我使臣携来之书,谓辽东人之骨骸坟墓皆在彼等语,此非令我还辽东地方乎? 辽东地方,我凭力攻取之,非尔恩赐者也。昔我两国,并无嫌隙,和睦相处,尔据界内九州地方,尚不知足,夺我界外区区之地。⋯⋯天鉴是非,以辽东地方畀我,我何敢还尔哉。且自古以来,或兴或衰,非取决于尔等大国,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 天赐与谁,则谁得之。”[66]

十八日,皇太极认为与袁崇焕讲和,他不仅避重就轻,不谈实质问题,而且借故不向明廷奏报、致使议和拖延,于是命赵登科携致明诸臣书回,书曰:

“我欲息兵以享太平,曾屈尊遣使议和。⋯⋯尔若欲和好而我不从,致起兵端,我民被诛,则非尔诛之,乃我自诛者也。我若欲和好,而尔不从,致起兵端,尔民被诛,则并非我诛之,乃尔自诛之也。我诚心和好,尔自大不从,谅天亦鉴之,人亦闻之矣。”[67]

此书皇太极表明积极要求议和,指责明廷“自大不从”。尽管未得答覆,议和受挫,但没有灰心,依然高举议和大旗,以达到“自固”的战略目的,根据形势的变化,采取不同的方式。当皇太极看到几年来与明诸臣致书谈判毫无结果,使决定率军入关直接与明帝交涉。同时还可以大肆掠夺人畜财物,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

十月二日,皇太极率八旗大军并集蒙古诸部,从龙井关、大安口入关。十五日,后金兵到达通州(今北京通县)。皇太极沿途传谕明境官民,一是阐明兴兵反明的原因,以示正确;二是表明议和意,但屡遭拒绝,因此现在战火由关外燃烧到关内,责任在明而不在金。

二十二日,皇太极率诸贝勒及护军,环视北京城,遣归降的王太监“赍议和书致明帝”[68],表示议和的意愿。可是崇祯帝既“恃其国大兵多”,又“耻城下之盟”[69],故凭城坚守,期待勤王援军,所以对议和一事不予理睬。到了天聪四年(崇祯三年,1630 年)二月九日,皇太极再次致书崇祯帝,希望明金议和,书曰:

“金国汗上书于大明国皇帝:以我思之,师旅频仍,互相诛戮,而天生之民,因此罹祸。我等自身,亦不获安宁。我念及此,欲盟天地修好,使我两国军民子孙,世世享太平也。不然,何时罢兵而享太平耶?故缮写议和书,遣人赍往,惟尔等熟计而明示之。” [70]

皇太极在关内转战两个多月,返回沈阳之前,分析了明金形势,认为议和对双方都有利,如果打下去明军必败。他此次率军进关,虽然未能实现议和,但是用反间计杀了主要对手袁崇焕,使明在关外失去一位著名的抗金将领,亦报了其父努尔哈赤兵败宁远之仇。自此以后,他仍不断对明发动议和攻势,使金立于主动地位,为达到自固的目的服务。天聪五年(崇祯四年,1631 年)八月十四日,皇太极遗书明锦州守

将祖大寿曰:

“前李喇嘛、方吉纳等来时,我诚心欲和,因尔等一面遣使往来,一面修筑锦州城, 故我以书付尔使杜明仲寄尔,言尔等如不罢锦州城工,我将发兵等语。而后我即兴师,往来之使遂绝。其后,获尔哨卒银柱,我仍欲和,释之遣归,并无回报。后于进征北京之际, 屡致书欲和,而明君臣,惟以前宋帝为鉴,竟无一言回报。然大明帝非宋帝之裔,我又非先金汗之后。⋯⋯夫征战者,岂我所愿乎?不得已而后用之矣。我厌兵戈而愿太平,故又遣书往。”[71]

天聪六年(崇祯五年)三月,皇太极率军征讨蒙古察哈尔部,因林丹汗率众西逃,于是计议南下征明。他给明境大同、阳和、张家口、宣化等城致书,并给两边门的议和书曰:

“我之兴师,非欲取龙位得天下也。⋯⋯今我开诚相靠,我小国人民,惟愿两国和好,财货丰足,相互贸易,各安猎狩放鹰,以永享太平也。⋯⋯倘能速行决断,以成此举, 实为两国之福矣。我将驻此十日,以待回音,切勿迟延。”[72]

又致书得胜堡参将、守备等曰:

“讲和之事,我已预告天地,汝果有爱民之心,宜速成此事,莫效辽东所为也。若延迟时日,我纵有候代之心,其如军中粮尽,将奈之时,所以约期十日者,为此故耳。” [73]

天聪七年(崇祯六年,1633 年)六月,皇太极致书朝鲜国王李倧, 希望他出面“绍介其间”,从中斡旋,书曰:

“贵国既以南朝为父母,以我为兄弟,我国与南朝十数年来,兵连祸结,而贵国介于其间,坐观胜败,不为和解。⋯⋯贵国果以南朝为父母,以我为兄弟,王乃一国之主, 不比南朝臣僚,惧彼南朝诛戮,不敢擅为担当。王于父母兄弟之间,通情解和,力为主张, 未为不当也。诚如是,则普天之下,立见太平,不惟两国罢兵乐业,即贵国造福,亦自不小。又想兵乃凶器,实非人所乐为,只因欲和不成,遂至欲罢不能耳。”[74]

朝鲜国王李倧派人将此书送给明驻东江总兵,认为这是后金求和输

诚的表现,请求明廷考虑后金议和的意愿,但是明朝没有答覆。

此时,皇太极除了要朝鲜向明廷说合外,还通过蒙古向明廷转告议和的愿望。如蒙古向崇祯皇帝奏称:

“闻满洲汗云:屡欲讲和,南朝不允,将马喂肥,惟有挑战,天意永眷,亦未可知? 彼即有此言,皇上若悯小民之苦,释守边人之怨,许与满洲和好罢兵,则民得太平,臣将守边之人,亦蒙恩矣。”[75]

从现存史料来看,自皇太极即汗位以来,这个时期后金提出议和最为频繁,所谓“上疏称臣,求款再四”[76],可是明廷基本上不予理睬。但是,他对明推行“讲和与自固”的策略方针,虽然未能实现议和,却争取到宝贵的时间,进行一系列政治、经济和军事的改革,加强与巩固了后金的统治,大大增强了后金的国力。同时,皇太极还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东边朝鲜及西边蒙古的威胁,前者结盟,后者臣服,使后金由天聪初年“四境敌国”,被孤立和包围的局面,转变为对明朝形成三面合围的形势。因此,皇太极踌躇满志,非常得意告其父努尔哈赤之灵的祝词云:

“甲戌年十月二十七日,即位四孝子敢昭告于父汗曰:我自受命以来,与管八旗子孙,一心一意,夙夜忧勤,惟恐不能仰承先志,已有八年。臣等同心行事,蒙天地鉴助, 复仗父汗积业,所到之地,慑之以兵,招之以德,周围敌国,归附甚众。兹谨述数年来所为之喜事,奉告圣灵,以期喜慰。今朝鲜称弟纳贡,喀尔喀五部俱已归附,阿鲁地方各部皆已来归,喀喇沁、土默特部亦皆来归,察哈尔汗兄弟,其先归附者半,察哈尔汗亲携其余众,避我西奔唐古特部落,未至其他,死于西喇卫古尔部住所西喇之野地,其部执政诸大臣,各率所属,尽来归附,今为敌者,仅有明国。”[77]

所以,皇太极在给崇祯皇帝的信中说:“自古天下非一姓所常有,⋯⋯岂有帝之裔常为帝,王之裔常为王哉?”[78]因此,他公开宣称弃汗称帝,改大金为大清,年号崇德,自此对明由积极议和,转为大肆进攻, 寻机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