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广宁之战

  1. 明经抚不和

努尔哈赤攻占沈阳、辽阳等城,从此后金由狭窄的苏子河畔迁到广阔富饶的辽沈地区,为了巩固河东新占领区的统治,消除来自河西广宁

(辽宁北镇)明军的威胁,准备举兵迅速夺取此城,据探报明军已有准备,又怕后方空虚,于是暂未进攻,等待时机。

当沈阳、辽阳等城相继失陷,明廷大震,为了防止后金兵进扣关门, 直逼京师,便积极加强辽西的防御,正如兵部尚书崔景荣所言:“今辽左惟有河西一块土耳,若不并力固守,何以遏其长驱。”[137]要守河西, 则必先保广宁,因广宁是“负闾山,凭渤海,踞胜青营,扼冲中外”[138] 的军事重镇。所以许多明朝廷臣认为“今河东残破,且以广宁为藩篱, 山海为门户矣”[139],一旦“广宁不守,则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则京师动摇”[140]。因此,明廷再度起用熟知辽东情况,“才识胆略有大过人者”[141]熊廷弼,然后又任命王化贞巡抚广宁。

明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 年)六月,熊廷弼赴京入朝,向明廷提出以图恢复的战略防御方案,即三方布置之策:“广宁用骑步对垒于河上,以形势格之,而缀其全力;海上督舟师,乘虚入南卫,以风声之下,而动其人心,奴必反雇而亟归巢穴,则辽阳可复。”[142]所谓海上督舟师之言,就是在天津、登莱各置舟师,合陆上广宁之兵,为三方布置之局。南卫指金、复、海、盖地区,熊廷弼认为舟师入南卫而守,努尔哈赤必回顾赫图阿拉,放弃辽阳,明军可一举收复河东失地。其后, 他又提出:“三方建置,须联合朝鲜。宜得一智略臣前往该国,督发江上之师,就令权住义州,招募逃附,则我兵与丽兵声势相犄,与登莱音息时通,斯于援助有济。”[143]这样就使“三方布置”更加完善。

可是,巡抚王化贞与熊廷弼的战略策略有些相佐,他“本庸才,好大言”[144],“为人骄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145]。就在即将走马上任之时,其同乡好友傅国献策曰:“奴犯我,必从抚顺路,不数日而抵三岔,广宁危矣,径也。然有三路,我宜反主客劳逸之势,多方误之。如声言以大兵渡三岔东讨,而出偏师先尝其镇江宽■, 镇江宽■距彼六七百里,彼必不防,虚无人。我可以数十骑恐以大兵, 缚其守,下其城,为直趋鸭绿者,彼自不得不分兵以救。而又以半众备我之趋三岔而东者,则力两分而中虚。我乃以全力东北出黄泥洼间道, 直捣其穴。彼从镇江反兵,可十日方至,而我从黄泥洼抵其穴仅两日耳。黄泥洼故西虏瓯脱地,我多与虏金钱假之,彼方不意我之出此也,比其两路之戎反,而穴已夷矣。彼进退无据,我前后夹击,是我以我虚挑彼实,而以我实冲彼虚。”[146]王化贞非常赞赏,在傅国意见的基础上, 作了一些修改和补充,很快拟出起兵收复辽沈的作战方案:

一是陈兵河上,相机进攻。王化贞说:“今之划河而守者,非为区

区河西弹丸计也,将进而抚定四卫,收取沈阳,以渐芟剃耳。顾非舟车并进,前后夹击,不足以穷狡免之穴,而据猛虎之隅也。”[147]由于他急于渡河取胜,贪念战功,所以不加强广宁的防御,却调集重兵陈于河上,时刻准备挥兵东进。于是“部署请将,沿河设六营,营置参将、守备,分守诸要害”[148]。

二是攻打镇江,东西夹击。镇江在辽东东南,与朝鲜相接,它是通往朝鲜、登莱和辽南四卫的咽喉要道。所以王化贞认为:“调发七八千人,从海上来,由鸭绿鼓枻而东,直指镇江,绕出奴寨之后,奴岂敢复安居于辽阳乎?”[149]因此,他“密委都司毛文龙收复镇江”[150], 当镇江得手,便出兵海州,进取辽沈。

三是联结蒙古,合攻后金。当时漠南蒙古地处明和后金之间,为两者争夺的重点对象。王化贞说:“奴氛益恶,辽势将墟,亟救燃眉,惟有用虏一著。”[151]“请发币金百万,亟款西部”[152],联合蒙古, 一同“起兵讨奴”,“即不必真能灭奴,虏必不与奴合,奴不敢复深入矣,惟庙堂熟筹之”[153]。

王化贞的这个既不知己知彼,又不积极防御,企图孤军深入,侥幸取胜的作战计划,遭到经略熊廷弼的坚决反对。他指出:“力主驻兵河上拒,而不知河窄难持,堡小难容,纵使河上满兵三万,不能当贼三千之渡。纵使西平、盘山各道有一二万,不能当河兵一刻之溃也。⋯⋯今日但能固住广宁,便是固住山海。然固守广宁,定用犄角扎营之法,方可无患。若驻大兵于河上,西平、盘山等处,直直一条如竹带之形,河上一动,便成破节,此前日开原辽沈之已事也。今计河上只宜置游徼兵更番迭出入,以示不测,不宜刻驻一块,为贼所乘。其自河至广宁,止宜多建烽火。西平、高平、盘山一带,止宜额兵稍加增益,为传烽探之用。而大兵悉于广宁城三五里内外,相度形胜,犄角扎营,得垒高栅, 以俟其来。盖辽阳去广宁三百六十里,非虏骑一日可到,倘有西犯消息, 我必须知于数日前,而故设一虚境以疑贼,必不敢逾数百里来攻也。” [154]

熊廷弼提出的三方布置和固守广宁的计划,是一个切实可行、较为稳重的作战方案。但是王化贞不从全局得失考虑,只想到个人的利害, 因此他“则专意河西,用西虏进取,谓登、津为缓图”[155] 。为了推行其以攻为主的错误主张,竟背着明廷和经略,于是年七月初,私自派遣部将毛文龙,率领二百多人,深入敌后,相机攻打镇江。毛文龙联络该城的生员王一宁、千总陈忠等人,侦知后金驻守镇江的佟养真领兵出外,城内空虚,又约镇江中军陈良策为内应,二十七日深夜兴兵攻城, 一举攻占镇江,这就是名噪一时的所谓“镇江大捷”。

镇江之役,“抚臣以为功,经臣以为罪,意见大异”[156]。巡抚王化贞等人大肆鼓吹此战的重要作用和深远意义。如兵部侍郎王在晋说: “都司毛文龙收复镇江,擒缚叛贼,四卫震动,人心响应,报闻之日, 缙绅庆于朝,庶民庆于野。自清抚失陷以来,费千百万金钱,萃十数万兵力,不能擒其一贼。此一捷也,真为空谷之音,闻之而喜可知也。” [157]王化贞认为:“镇江一动,四卫大扰,管大藩舟师适至,王绍勋水兵俱集,奴兵分御,辽阳遂空,海州止真夷二千,河上止辽兵三千,若潜兵夜袭,破之必矣。奴南防之兵狼狈而归,吾据险以击其惰,可大歼

也。”[158]因此,他屡求明廷“命兵部移文天津巡抚毕自严、登莱巡抚陶朗先督兵策应,其化贞调度广宁兵马,相机征剿,一面咨经略熊廷弼严勒兵将,控扼山海,三方协力,务收全胜”[159]。

但是,经略熊廷弼等人持完全不同的看法,认为袭击镇江一事,是轻举盲动行为,不仅打乱了三方布置,而且暴露了明军的弱点,实质上对后金有利。熊廷弼指出:“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计。”[160]兵科给事中李迂知也说:“毛弁潜入虎穴,恢复镇江,图之此其时矣。而道臣杨帆未早,朝鲜联络未成,江淮召募未旋,水兵望洋未渡,千里孤悬,鞭难及腹。不数日,奴大屠镇江男妇,烧毁房屋几尽,而文龙逃朝鲜去矣。发之早,不得不应,又不能卒应,损威招衅至此。”[161]登莱巡抚陶朗先也认为“其在镇江者, 兵单将寡,倘倏覆,不惟不足助河西章制之势,而徒启贼人防备南路之谋,致殄四卫归附之众”[162]。

镇江之役后,王化贞“气益盛”,听不进反对的意见,却锐意出兵。可是“化贞素不习兵,妄意降人李永芳内应,又信西部言许助兵四十万, 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仗、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以罔中朝,谓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163]。就在这种毫无准备、轻敌盲动的思想指导下,王化贞欲于九月中旬渡河进攻海州。明廷怕他有失,命熊廷弼率军支援,熊廷弼来到右屯,见到明军混乱情景,得知海州防守坚固,所以一方面向明廷驰奏“不宜轻举”[164],另一方面劝说王化贞,“夺海州容易事,但我入而所以守之法,贼救而所以御之法, 宜先讲求,若第掩取而归,为贼追袭,后一段光景尤宜深想”[165]。此次出兵,最后由于“西部兵不至,化贞不敢进”[166]而告终。

尽管此次出兵未成,然而熊廷弼和王化贞之间矛盾日益尖锐,守和战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从他们二人下面一番对话看得十分清楚。

“经臣曰:守具即是战具,今人饥马疲,守即不能,以何为战。抚臣曰:正惟不能守,所以当战。

经臣曰:军马未动,粮草先行,今粮运艰难若此,既要进兵,当先备求运法。

抚臣曰:我一过河,而海州之粮皆我之粮。

经臣曰:王师宜堂堂正正,既过河便当想守法,想援法,不然亦当想退法。

抚臣曰:我一取牛庄,而彼中自然响应,定有缚叛将以献者。”[167] 由上观之,经抚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于是“诸道将皆浮沉于战不

战之间,守不守之际,凡事牵制者多矣”[168]。因此,这种“徒费光阴” [169]的情况,不能不引起明廷的重视,把经抚不和一事,交由廷议。当时,许多大臣害怕卷入这场政治争论的旋涡,承担责任,所以不想把此争分个是非曲直,而是采取调和矛盾的办法。他们说:“就今日论,离守难以言战,离战难以言守,执守之是而非战,执战未尝忘守,言守未尝忘战,二臣之筹议不惟不相左,而且相为用矣。”这种“战守相资” [170]的调和论,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使争论更加复杂化了。

从王化贞一方来看,他们认为廷议是支持主战的,所以王化贞更加主张兴兵出击。他说:“不战必不可守,不过河必不可战,广宁人聚族而谋,皆谓坐而待困,不如伐之。如机果可乘,岂宜坐失。”[171]而从

熊廷弼一方来看,他们认为廷议不公,偏袒王化贞等人,因此仍然坚持以守为攻,反对出战。如太仆少卿何乔远说:“今辽东之役费金银千百万,会有越三岔河一步者乎,民既涣散,士复栗懦,折箭埋沙,凿毙马脊,刍豆之费,取以糊口,以此人心,但可导使之守,岂可使战哉。轻战必至丧地,力守便可完城,地失而城亦失,城存而地亦存矣。”[172] 当时有些廷臣对此情况忧心忡忡,指出“中外皆知经抚不和,不早为处分,必致误事。⋯⋯乞皇上严旨责成二臣协心报国。”[173]而王在晋针对当时的形势指出:“臣尝料虏中习知我兵有三方并进之谋,所最虑在登莱水兵之渡海,今又有毛文龙之结聚,为奴酋腹心之大患。目下止因天寒冰结,海风不便,我兵未进。少待清明时候,舟师便可渡海,合登莱之旅,以及金、复、盖州,约会毛文龙以攻宽镇,再牵合朝鲜出兵协助。东师一动,广宁兵即从西入,西虏之众又从后应,奴虽有精锐,而四面受敌,分兵支应,奴必不能当也,与其坐而待我兵之合攻,莫若三路未集,先一决战,以袭我之未备。”[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