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的哲学思想

贾谊(公元前 200—前 168 年)是汉初著名的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 洛阳人。他自幼“明申、商”,“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他早年受学于李斯的学生河南郡守吴公和荀况的学生张苍,二十二岁时被文帝召为博士,曾任太中大夫。他才华出众,遭谗被贬为长沙王太博、梁孝王太傅, 郁郁不得志而死,时年仅三十三岁。

贾谊一生虽短,却写下了大量的政论文章,总结秦朝被农民起义推翻的经验教训,向汉文帝提出缓和阶级矛盾,巩固中央政权,削弱诸侯王地方割据势力等方面方略的建议,对汉代政权的巩固和汉文化的发展起了积极作用。后人将他的 58 篇议论文章编为《贾谊新书》,集中体现他的政治、哲学思想。另外,贾谊还写了许多诗赋,如《吊屈原赋》、《鹏鸟赋》等,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也表达了他的哲学观点。

在宇宙观方面,贾谊继承并发展了黄老学派的唯物主义思想。这集中表现在《道德说》、《六术》等篇文章中。他说:“德有六理。何谓六理?曰: 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①贾谊认为具体万物以至仁义道德的根源是“德”,“德”又以“道”为本。什么是“道”呢?“物所道(导)始谓之道,所得以生谓之德。德之有也,以道为本”。“道者无形, 平和而神”。“道凝而为德”,“德之所以生阴阳、天地、人与万物也。” “仁者德之出也,义者德之理也”。一切变化也是从德中产生,所以又说: “德者,变及物理之所以出也。”②这就是贾谊的“道——德”观。显然,贾谊关于道与德的关系的论述有些模糊、混乱,但是他对“道德”进行唯物主义的改造,力图把先秦道家精神性的“道德”改造为物质性的道德。先秦庄子把道看作是离开天地万物而独立存在的万能的造物主,“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③贾谊的道则是尚未凝结为有形之物的无形之物,它可以千差万别,千变万化,它可以分散、凝集在有形可见的德里来化育万物。《道德说》中曾举玉为例来说明“德有六理”,“泽者鉴也,谓之道;腒如窃膏谓之德;湛而润,厚而胶谓之性;康若泺流谓之神;光辉谓之明;礐乎坚哉谓之命。”①从这个例子中可见,贾谊的德之六理, 包括道与德,都是存在于事物之中的不同的侧面,“道(导)物有(又)载物者”,就是道凝于德化生万物,又存在于具体的万物之中,表现为不同的形态。这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自然观。

贾谊还继承、发扬了先秦道家的朴素辩证法思想,认为宇宙间一切事物

① 《新书·道德说》。

② 《新书·道德说》。

③ 《庄子·知北游》。

① 《新书·道德说》。

都处在无休止的运动变化之中。他在《鹏鸟赋》中说:“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间兮,胡可胜言!”②万物变化,就是形气转续,“未始有极”。他还认为,一切事物都处于对立双方相反相成、相互转换之中。“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这里说的“聚门”、“同域”,也就是统一的意思, 忧与喜、吉与凶、福与祸,都是对立的双方,而对立的双方又同于一域,聚于一门,也就是一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在这种对立统一中互相渗透,相互转化。他例举吴越争霸的故事说:“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 勾践伯世。”你看,“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③事物就是这样互相交织着,在一定条件下向相反方向转化,遇到了逼使便引起振荡,不断地回旋运动,就象制陶器的陶轮那样旋转不息。即所谓“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形气转续,变化而嬗”。那么,事物变化的根源是什么呢?贾谊也作了唯物主义的解释:“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插物兮,块扎无垠。天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迟速有命兮,乌识其时?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①这里把天地比作炉,阴阳比作炭,造化比作神工。它们无“虑”无“谋”,

即没有意志,没有目的,是一种无意识的动力。因此归根结底,万物是在那里自然变化着,无须任何其他力量去推动。在这一点上,贾谊坚持了唯物主义,又有朴素辩证法的因素。贾谊还将朴素辩证法的思想运用到社会伦理的考察上,分析了五十六对相反的品质,如慈与嚚、孝与孽、忠与倍、惠与固、友与虐、悌与傲、恭与媟、敬与嫚⋯⋯等等,较之先秦关于人性善恶对立的分析更加深入细致了。

在认识论方面,贾谊朦胧地提出了唯物主义反映论,又继承了韩非的“参验论”。他说,认识事物要“清虚而静,令名自命,令物自定,如鉴之应, 如衡之称。”意思是说,心要像平静的水,像明镜一样反映事物的真实面貌, 要像天平一样反映事物的轻重。贾谊的这种反映论是机械的、消极的、被动的,具有很明显的局限性。但这毕竟是一种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观点。贾谊进一步指出人心对物的反映正确与否,要经过“参验”,即“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这样才能“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才能“见终始之变,知存亡之由”,这种“参验”的理论,是韩非法家的重要观点,他强调了实践的重要性,是对贾谊机械反映论的一个重要补充。

贾谊坚持了进步的历史观。他认为,人类社会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他并且认为社会的发展是有因果可循、条理可找的,政治家、思想家的任务就是要透过错综复杂的历史现象,去探寻社会发展的因果、条理,找出兴衰成败的道理,以供统治者审疑定势,“备患于未形”、“治之于未乱”。他研究历史的目的就是“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也就是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供新王朝的统治者参考,以调整统治政策、措施,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和时代的要求,实现长治久安。他对历史持进化论的观点,《过秦论》突出表现了他的历史观。他在这篇文章中客观分析了秦的兴起、强大、衰亡的全

② 《鹏鸟赋》。

③ 《鹏鸟赋》。

① 《鹏鸟赋》,转引自《中国哲学史》上册,中华书局 1980 年版,第 195 页。

过程,充分肯定了商鞅变法和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历史进步性,指出秦国的强大和统一中国,根本原因在于秦孝公任用商鞅实行革新变法,“内立法度, 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的结果;他充分肯定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结束了“近古无王”、“兵革不休”、“士民罢弊”的混战局面,“天下之士,斐然向风”,“元元之民,虚心而仰上”, 指出秦始皇统一中国,“甚得民心”①。贾谊的这个总结评价应该说是客观公正的,体现了他的历史进化的观点,具有明显的进步性。接着贾谊又总结了秦“二世而亡”的教训,认为秦的失败主要是没有区分开“守”与“取”的不同统治术而不施仁义。他说:“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过秦论上》)他批评秦之暴政曰:“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推此言之,取与守不同术也。”这里所说的“取”,意思是得天下,也就是攻,是进行兼并战争,因此必须通过诡诈和暴力;“守”则是巩固政权,单凭暴力, 是不能奏效的,而必须“施仁义”。也就是陆贾所提出的“马上得之安能马上治之乎”的命题。在这一点,贾谊基本上是沿着陆贾的“攻守不同术”的思路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指出了与陆贾有联系又不尽相同的社会政治思想与治国方略。

贾谊政治思想的基点是继承发扬了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特别是他深刻考虑了强大的秦朝被人民起义所推翻的历史事实,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了人民力量的巨大,为“民本”思想作了很好的注脚,使他得出了“与民为敌者,民必胜之”的结论。他指出“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 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①他举战争的例子,说明民心是胜败的决定性因素。他指出:“故夫灾与福也,非降在天也,必在士民也。”可见其民本思想是与其唯物主义观点结合在一起的。他进一步提出:“故自古至于今,与民为仇者, 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他坚信这是从古至今的一种必然性,也就是历史的规律。

贾谊对民的认识当然是有局限性的。他认为“夫民之为言也,暝也;萌之为言也,盲也。”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是愚昧的。但是,“故惟上之所扶而以之,民无不化也。”人民是可以教化的,而且是不可欺侮的。“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这种认识虽有局限性,但在那个时代已是难能可贵的进步思想。

基于对人民力量的上述认识,贾谊分析秦代速亡的原因在于不施仁义, 暴虏天下而失掉民心。他告诫新王朝的统治者“守成”必须用“仁义”。所谓仁义主要是安定人民生活,使人民能安居乐业。他认为:“凡居上位者, 简士民者是谓愚,敬士爱民者是谓智”。也就是说聪明的统治者对待人民应该尊重、宽厚。他还引用管仲的话说:“管子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民非足也,而可治之者,自古至今,未这尝闻”。这种足民然后才能治民的主张是一种唯物主义的政治观。

① 以上引文见《新书·过秦论》。

① 《新书·大政上》。

贾谊所处的时代为汉兴二十几年后,情况与陆贾所处的汉兴最初几年不同。贾谊根据形势的变化,主张“有为”的政治,认为无为只能是暂时的过渡政策,时间久了会导致“不敬”、“无等”、“冒其上”等社会问题。因此他主张放弃“无为”之术,把行仁义和用礼制结合起来来维护封建等级秩序,强调了礼制的重要性。他着重论述了礼与法的关系:“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日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①所以礼是道德教育, 它可以使“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之至也。”礼又有保民的作用,能够“固国家,定社稷,使君无失其民者也。” 他认为只要仁义和礼制结合起来,国家就可以稳固,社稷就可以安定,等级秩序就可以保全,天下就可以长治久安了。

贾谊强调仁义礼制,认为礼义可使“民和亲”,刑罚能使“民怨背”, 因此礼制胜于法制。但是他又认为法制也是统治者手中必要的武器,不能完全放弃。“仁义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就像一个善于屠牛的人,屠刀的锋刃要顺着肉丝割,遇到大骨头就非用斧头不可。如果对大骨头也不用斧头而用刀锋。那刀锋就要受损伤。所以他主张礼法并用,以礼为主,各适其度。他针对当时诸侯王势力滋长强大危及中央集权的情况,及时指出必须及早采取措施,削弱诸侯势力。他建议文帝先用表面上的“仁义思厚”,允许诸侯把国土再分封给他们的子弟,使原来的大国分化为小国,叫作“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也就是用“分而制之”的办法来削弱诸侯国的势力。但是仅用仁义笼络的办法还是不够的,对那些搞独立王国,图谋叛乱的诸侯王,必须用“权势法制”这把板斧,实行“割地定制”, 化大为小,化整为零,使“下无背叛之心(实则无力——引者),上无诛伐之志”,做到“法立而不犯,令心而不逆。”这样,中央政府就可以象伸展手臂、手指一样自如地控制诸侯王了。贾谊能够认识到仁义和法制都是一种统治工具,是很深刻的。他对“削藩”问题的建议也是很有远见的。到景帝时实践了他的这些主张,对巩固中央集权起了积极的作用。

贾谊的思想成份比较复杂,他重仁义礼制,又肯定权势法制的必要,他大设道德六性,又主张“改正朔,易服色”,可说儒、道、法、阴阳兼有之。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他“颇通诸子百家书”。他的思想不是对某家思想寻章摘句的简单继承,而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他是以解决现实问题为立论依据的。但他思想的主导面毕竟是行仁义、重礼制,因此,从思想体系上看, 应该说是以儒家为主而兼采道、法、阴阳诸家。他的哲学观点基本上是唯物主义的,并且把先秦朴素辩证法思想发展到一个新水平。

从陆贾到贾谊的思想,反映了汉初 20 多年社会情况的变化。陆贾提出“仁义”和“无为”相结合的主张,奠定了汉初统治思想的基调,与汉初休养生息的黄老政治相吻合。贾谊后陆贾 20 几年,国情有了一定变化,贾谊继承了陆贾仁义治国的基调,放弃了“无为”的一面,主张有为,强调礼制,加强中央集权,这是符合地主阶级建立封建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的趋向的。但是,汉初崇尚黄老的开国重臣还在,无为政治仍在堆行,他的改革主张未

① 《汉书·贾谊传》,引《治安策》。

被完全采纳,虽然文帝对他非常赏识,但他还是被排挤出朝廷,悒郁不得志, 33 岁便英年早逝。当然,他的思想无论对当时还是对后世的影响是很大的。他预示了后来封建统治思想发展的方向,可以说他的思想是从陆贾到董仲舒之间的一个重要的、也是必要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