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对秦统治思想的影响

在秦朝的统治思想中,法家思想占主导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 秦代也不是单采法家一家的主张,而是杂揉了阴阳、儒、道和宗教神学的思想。对于法家思想也非全盘接受,而是有所选择的。例如,荀子、韩非等法家主张无神论,而秦始皇则是有神论者,他四处大搞求“仙人不死之药”的迷信活动,大搞封禅,祭祀名山大川,希望借助神灵护佑统一帝国的政权,

他的玉玺文也是“受天之命,既寿永昌”①。

秦朝统治者对各家思想的选择根本上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因为单纯一家思想(无论哪一家)都不能满足一个庞大帝国多方面的利益和需求。正是在这一点上,素有“杂家”之称的《吕氏春秋》成了这个统一帝国的重要理论武库之一。

《吕氏春秋》是战国末期秦国丞相吕不韦主编的一部学术巨著。吕不韦早年在韩国经商,成为“家累千金”的“阳翟大贾”。当时,秦公子子楚流亡赵国,“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吕不韦同情他,并认为他“奇货可居”, 便出金钱资助子楚,并帮助他承继王位,是为庄襄王。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庄襄王死。其子政即位,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政“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②。吕不韦为秦相 15 年,一方面在政治上积极推进统一事业,另一方面他组织人力著书立说,为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作思想统一的准备。《吕氏春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编写成书的。它试图以超越前代思想家的高度,对先秦诸子思想进行“公允”评判与总结,取其所长,避其之短,在有利于建立统一帝国的前提下将各家思想统一起来。他指出:

“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 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豪士也。”①

作者在此皆用一字概括多家的长处,赞诸子是天下豪士。正如 10 人相马,有人相齿,有人相面,有人相目,有人相股,⋯⋯大家的着眼点不同, 却都能由此断知马的体能,“凡此十人者,皆天下良工也”②。集大家之所长,就会得出更全面、更准确的认识。《吕氏春秋》所要做的正是这样的工作。它不囿于一家之言,而总揽百家,体现了政治统一和思想统一的时代要求。

虽然吕不韦因获罪秦王政,被赶出朝廷,徙之巴蜀,对他的主张弃之不用,而独崇法家,但是,《吕氏春秋》对秦统治者的思想影响还是不能完全消失。一来,统一活动特别是统一后的政治需要兼采诸子有用的主张,而《吕氏春秋》中则有经过了选择的现成材料。二来,吕不韦因有恩于庄襄王而倍受礼遇,秦王政亦曾尊之为相国、仲父,从小耳濡目染受吕不韦思想的影响是很自然和必然的。虽然秦始皇疾恨吕不韦,而不愿提及他和他的《吕览》。但是,在他和臣僚们探索统一帝国的统一思想时,除以法家思想为主导之外, 却也不时地露出《吕览》的痕迹。事实上,秦统治者除独崇法家以外,兼采各家主张为己所用的侧重点与《吕氏春秋》大体上相同。

《吕氏春秋》吸收并改造了儒家维护“君权”思想,主张拥立“天子”, 说“周室既灭,而天子已绝,乱莫大于无天子”①,“故为天下长虑,莫如置天子”②。吕氏又强调“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③。“执一”、“抟”的思想意思也就是主张中央集权,这是吕氏对先秦儒家思想的发展。在这一点

① 见《全秦文》卷一。

② 以上引文均见《史记·吕不韦列传》。

① 《吕氏春秋·不二》。

② 《吕氏春秋·用众》。

① 《吕氏春秋·谨听》。

② 《昌氏春秋·恃君览》。

③ 《吕氏春秋·执一》。

上,秦王朝统治与吕氏的主张基本相同。秦始皇认为自己功盖三皇五帝,是“受天之命”的“天子”。这个概念在无神论的法家那里是没有的。《吕氏春秋》肯定儒家的三纲五常说,认为“凡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妇”, 应明“同异之分,贵贱之别,长少之义”④。专设《孝行览》宣扬孝道,认为“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事之纪也。”秦统治者也看到了儒家思想在调整君臣父子夫妇的关系方面的特殊作用。尽管法家将其斥之为“六虱”而激烈反对,但秦统治者还是吸收了他的孝弟之说。如《绎山刻石》就“廿有六年,上荐高庙,孝道显明”⑤。可见秦始皇是极为推崇孝道的。《云梦秦简》中也有父亲告儿子“不孝”,政府按父亲的请求予以惩处的案例。另外,公子扶苏之死,连问个明白都不敢,说“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更是“父教子亡,子不能不亡”的儒家孝道的典型。

对墨家思想,《吕氏春秋》赞同其“节葬”的主张,批驳其“非攻”的思想。它说:“夫攻伐之事,未有不攻无道而伐不义也。攻无道而伐不义, 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义也,是务汤武之事, 而遂桀纣之过也。”①吕氏是主张兴正义战争,用正义战争统一全国的。他认为“义兵至,则邻国之民,归之若流水,⋯⋯望之若父母,行地滋远,得民滋众,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②。《吕氏春秋》对墨家思想进行改造,使之兵家化了。秦统治者恰恰在这一点上,与吕氏的认识是完全吻合的。如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令人议帝号时就说:“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李斯亦说:“陛下兴义兵,诛残贼, 平定天下。⋯⋯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秦代的一些铭文刻石中也多用“平定天下”、“黔首大安”之类的词语来颂扬秦之统一。可见,秦统治者对统一战争的认识与吕氏的认识是一致的,其实吕氏本身就曾是统一战争的重要组织者、指挥者之一。难怪连“义兵”、“诛暴乱”、“伐无道”、“民服若化”、“黔首大安”之类词句都何其相似乃而。

《吕氏春秋》受阴阳五行家影响很深。阴阳五行学说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邹衍。其哲学思想主要有三点,一是阴阳消长,四时更替;二是天瑞天谴说;二是“五德终始”说。《吕氏春秋》对其思想进行了批判吸收。书中有“十二纪”以阴阳二气消长来解释四时季节变化,以五行相胜论述黄帝、禹、汤、文王之兴替,以五行、五方、五色、五音、五祀等说明政令要适应时令, 把季节、生产、政事、祭祀、生活等放在阴阳五行的理论框架之中。秦朝统治者几乎完全接受了吕氏的理论,也着重取阴阳家的“五德终始”和四时变化之说。《史记·封禅书》中这样说:“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

因为秦始皇讨厌吕不韦,所以他不提吕氏影响,而将此事说成是齐人奏之。但是,其中关于黄帝,禹、汤周文的五德转移、以月令配政事思想,毕

④ 《吕氏春秋·处方》。

⑤ 《全秦文》卷一。

① 《吕氏春秋·振乱》。

② 《吕氏春秋·怀客》。

竟与《吕氏春秋》如出一辙。

在认识论和社会历史观方面,《吕氏春秋》的观点基本上与法家相一致。它认为人的认识是后天的,要取得正确的认识,必须去掉主观偏见,这与韩非注重“参验”的唯物主义认识论是相通的。它认为人的认识应随着客观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它用“刻舟求剑”的寓言来讽刺那些不顾情况变化而抱守陈见的人,也与韩非子的“守株待兔”惊人地相似。它认为历史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政策、法律也要因之变化。“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恃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也。”这与《韩非子·五蠹》中“不期修古, 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有备”的见解可谓异曲同工。而其“身定、国定、天下治,必贤人”的英雄史观也与韩非子如出一辙。这些主张自然为秦始皇所崇信,因与法家一致,这里不必多论。

秦统治者毕竟不是思想家,他们探索统治思想只是从现实的政治利益出发的,而不是追求体系的完整。而《吕氏春秋》是思想家的作品,更为博大精深。例如吕氏对道家思想较为推崇,特别吸收了它的宇宙观,认为:“万物所处,造于太一,化为阴阳”①。“太一”乃“道”,也就是无声无色,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充满天地、覆盖宇宙的“精气”。它是宇宙的本源,万物都是它派生出来的,由阴阳二气变化而成的。这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宇宙观, 是我国古代认识史上的重要阶段。秦统治者对这一点似乎并不怎么注意,他只看重其中的阴阳符瑞和某些统治术而已。如官吏应“安静毋苛”,“廉而毋刖”,“恿(勇)能屈”,“刚能柔,仁能忍,强良(梁)不得”①。这些学说是典型的道家思想。至于宇宙观,那还是留给思想家、哲学家去思考。

秦朝统治阶级建立了政治上统一的大帝国,也试图建立统一的思想。为此两个不同的派别进行不同的探讨。吕不韦以道、儒为主兼容各家,虽未被统治者正式采用,但对秦朝及至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秦始皇为首的统治集团则以法家为主,也试图去兼采各家有用的东西,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由于其主旨根本不适应统一后的新情况,而遭到惨败。探索统治思想的任务在秦代没有完成,但却为汉代思想家提供了丰富的思想素材及值得反思的经验教训。15 年的秦朝虽然没有来得及产生出伟大的思想家,但秦王朝的思想探索是有益的,是我国古代认识史上不可缺少的一环。

① 《吕氏春秋·长见》。

① 《云梦秦简初探》中《秦简〈为吏之道〉》中所反映的儒法合流顷向。